季兴远再一次发起狠劲,恶扑过来。张子海凭体魄也是能支招的,凭年轻气盛也可以击倒对方的,但他一直只是躲猫猫,避其锋芒,只要拿不走一尾鱼,缠多长时间他都可相陪。他想,季兴远毕竟还算是上眼皮子的长字辈,即使他无来由,我也不能无礼。这么一来一去,寅时拖到了卯时,天光云影徘徊。这时,一个洪钟样的声音向水面一掷:“你们俩干什么?把潭水打得呼呼响!”是早起的柴运旺走到潭边老柳树下,边招手边喊。
季兴远一听没戏了,灰溜溜地上了潭埂,赶紧脱了上褂,拧了水,揩了身,又拧干了套上身。再抬眼看柴运旺,他正盯着爬上潭埂的张子海。
季兴远打破沉默:“这口潭里鱼好多哟,今天才发现,一伸手就是一条。”
“这是大队特别养的。请小家伙先看管看管。”
“啊?”季兴远这才如梦初醒,拿眼朝野小子睃了又睃,说,“柴书记,你怎么不要我来干?”
“刚开始没有把稳,到来年你来吧。让你们俩看管。”
干事业当然想兴旺,当然想发达,可是却常常事与愿违。新年刚刚在鱼味中有滋有味地度过,一股名曰四清四不清的运动在这一年春上,又势如破竹地在全国展开。江苏所有社队干部一下子被纳入审查揭批对象,目的明确,针对性强。派下乡来的工作队员像解放前在白区工作那样,所驻农户全以赤贫成分为准。发动贫雇农成分的社员人家提高觉悟,敢于刺刀见红地揭发生产队干部假公济私的事实,进行不留情面的公开斗争。大摆事实,大揭矛盾,目的就是让乡村干部一律过堂。
柴运旺是大队书记,自是首当其冲。他本人对阶级斗争的认识,一如一锅烂酱,摸不着头脑。经过多次党小组读报会,他总算有了些许练达,知道党内有路线斗争。到了一九六五年,口口声声的阶级斗争讲得耳生茧,才知道一切工作重心必须围绕运动。尽管这样,他还是埋头于农村、农业,只想把农田修整得耳目一新。开会当然是声叫声应,悉听尊便。
工作队一进村,柴运旺准备好了去迎接到大队部,可人家理也不理,直把他当外人,一个个驻到各队选好的贫雇农家去。原来社教工作队驻队是为了深挖细找埋在社队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什么是异己分子?柴运旺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故事中大体分辨得出,就是心怀鬼胎,存有二心的人,这样的人一时识别不出。把社队干部作为审查对象,柴运旺还能理解,总有好了疮疤忘了痛的人,总有乌纱帽一戴头就歪的人,贪吃贪占,肃整一下,清清风也好。只是做法不近人情,怎么把社队干部不分青红皂白都划离出社员群众之外,完全孤立起来了呢?这是干什么?简直是把干部当“地主”斗了。
喜欢听书的习惯,让柴运旺知道历史上的忠奸是非。说书人论公评道,情节再万般无赖,最终自是分明。柴运旺由此放宽了心,一样的米还吃出百种百样的人,一个厨子掌勺也不可能让上千人口味都满意。发生众口难调的事,藏着掖着也不行。让他最犯纠的是,听说争富裕也是犯了大忌!他这就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让大家生活得好一点,难道也是错?
为了不搅乱正常生活,想不通也只好在心里咀嚼着。
这天晚上,柴运旺把身子骨儿放倒在床上,突然来了一种久违的兴致。
这张大床,自生了两个儿子,便一直让孩子待在一起睡。直到大儿子十岁了,薛爱兰才另架了一张床,让儿子柴有后分床睡。又过了三年,二儿子也上学了,才让二儿子与大儿子一块儿睡。他们夫妻俩在一张床上,这才又宽松起来。柴运旺下田干活,每天总是带着一身劳累上床,不逢下雨下雪是不会早休息的,也因此少了许多房事。今晚不同,白天被弄去开会,会场人多,闹哄哄的,他撇在角落,呼了一觉。这一觉让他晚上没了瞌睡,裸着的腿碰着了睡在另一头的妻身,不由将手搭在了伸向手边的妻子的裸腿。摸着摸着,一股久违了的温情如潮如浪袭上了全身,似乎已入睡的薛爱兰迎合上来,两人相拥呼应,爱的火花飞溅。这可是好久未有过的情绪,薛爱兰哭了。
柴运旺问道:“咋啦?”
“你还一样。”薛爱兰揩了泪,破涕为笑。
柴运旺有些不解,盯着月光影里的妻子,发觉她一如十多年前的妩媚,不禁感慨起来:“我——我——”
“我什么我呀——”
“我,我就是我。”
“当然是你,还能是谁?”薛爱兰的话语声终于顺畅了,带着娇吟,“我还以为你心思重呢。不重才好,不重才好。”前一阵子,算来有好长时间了,夫妻俩的房事几乎为零。联想到正在开展的阶级斗争,薛爱兰能不七想八想吗?难怪缠有阶级成分包袱的薛爱兰悲喜交加。
“我们过我们的日子,用不着想那么多,也用不着我们想。”柴运旺的安慰,还这么瓮声瓮气,透着善良,透着心地,让薛爱兰打消了不该有的忧虑。
柴运旺认定土改镇压反革命后,社会上就该除却阶级划分了,都在一个社队上工,怎会有阶级存在?他想归想,做归做,从没泄露心中的什么疙瘩。俗话说,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工作队认定他就是一个埋头干活,不知抬头看路的人。
这天,大队工作组将撒入各个生产队的“沙子”聚拢起来,开始汇总材料。这些从各级领导中拼凑来的工作队员,立场坚定,都想在所辖范围里弄出些成绩来,入党提干;但固有的善意,也让他们不肯逾越雷池,无影造机枪,搞秦桧式的莫须有。调查到什么,就汇报什么,不能有丝毫的胡编杜撰。可是那上纲上线的要求,明显是在牵强附会!看看,指示要汇报的是哪个哪个四不清,汇报不出来等于工作不力。这就要吹掸灰找裂缝了。当工作组长把队员召集来汇报时,以为笃定搜集到了材料,结果记了半天,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大跌眼镜:“怎么?花了这么多时间泡在群众里,还查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
听组长这么说,仿佛不找出点坏事,就是调查队员做包庇了,队员们不由地倒起了苦水:“我住的那家贫农,就是尽说大队书记的好。”
“这儿结婚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留在本队,刘家女儿二十二了,就是不嫁出队。”
“有个项仕根,赤贫成分,放出话:想要我说柴书记不对,那良心岂不给狗吃了!衣食温饱不愁,难道不好?谁又肯放着如今宽敞大屋不住,去过解放前屋漏偏遇连阴雨的日子?那一番大雨,破屋已经遭了八百年罪,还要去过解放前衣不蔽体,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那才是离谱。”工作队员余兴督记性好,竟然把项仕根的话倒背如流。
“都是些没有觉悟的穷大农!不肯再穷,这思想本身就是修了!”工作组长徐仕广笼而统之做了总结,草草散会,要求大家深挖细排。
大家分头走了,徐仕广将余兴督留了下来,厉言问道:“小余,现在就我们俩了,你再谈谈听到见到的。”
余兴督便有些紧张,以为自己的立场有问题。徐仕广推己及人地缓声说:“两个人好说话,说哪算哪,不会扩散影响。”
余兴督也就不再顾虑,把兰花潭每年工分值超出其他社队的实情都说了,还说这个队的确获得了上年度“农业学大寨先进社队”的称号。
身为工作组长,不挖点问题,那不是白忙活一场,徐仕广问道:“梯田都没开,怎会呢?”
余兴督据理力争:“可产量一直挂在全县的前名。”
徐仕广想想也在理,不能单纯都以开山筑渠来衡量。这长江三角洲本身就没有开山修田的必要,山上也没有要炸的石头,不需要上山丘开地,倒是要水土保持,别刨原生态树林造成水土流失。这样一想,便觉得这个兰花潭还真不一般。工作组长徐仕广带着遗憾,不得不向上一级驻公社的工作队长反映实况。
工作队长是大军区的一个师级领导。师首长孙峻丹与县委书记冯骁勇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冯骁勇原是孙小口的战友。在中央的部署下,孙峻丹希望能为老战友战斗过的地方出一分力,因此工作上雷厉风行,一丝不苟。一听有兰花潭驻队干部的汇报,他立刻带着工作队全体领导一起坐镇,听取汇报,却不想汇报上缺点、错误泛泛而论,甚至有评功摆好之嫌!工作队是下来查纠的,是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哪能如此评功摆好?为了稳妥起见,他不再听取汇报,会议不欢而散。孙峻丹得知兰花公社是全县先进社队,兰花潭书记还是兰花公社的先进代表,便把工作队全体人员都带上,立马赶到兰花潭各队,亲自去走走看看。
二十个生产队都走下来,所见到的社员都在各队田里井井有条地干活,作物也都绿得可爱,整个有条有理,看不到一点儿杂乱无章,就像一幅绝妙的国画,添一笔则漏,减一笔则欠。
既然有这么画山绣水的本领,我们为什么还非要下车伊始就指手画脚呢?我们的高明并不全在于推倒重来以显示我们的才干,相反,我们如若慧眼识珠,把经验总结出来,岂不也是指导?这样一想,孙峻丹也有些坦然了。
心胸宽达了,步履也轻松起来,孙峻丹想见见柴运旺这个人。他走近一块水田,扯住一个老农打听,却迎脸遭了个白眼:“你记错了人名吧?
问这人干什么?”
“怎会错了呢,他是你们的大队书记。”
“都靠边站了,你还找他?想攀亲访友也不怕把你一身干净带了泥?”
“这老农说话,吃枪子啦?”
“你不见这些天工作队接二连三开会,句句都是枪子?”
“原来是这样,得罪了。有惊无险便行,都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
这最后一句话说到了老农的心坎上,白眼换成了笑眉笑眼,顺手朝不远处一块水田一指:“那,就在那。您要找的,就是他。”
孙峻丹沿着田埂,眯着眼,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大吃一惊:大队书记竟然有这么一张晒黑的脸膛?卷袖头的手臂握着牛鞭,对空一响,娴熟利索;卷裤管的脚背,跨在耕牛拖拽的耙上,将高垡耙得平平整整。
一个本可完全脱产的大队书记,却坚持与半脱产的生产队长一样,甘心情愿地在田里务实,泥一把水一把,还有什么四不清呢?
孙峻丹没有打扰他,一直等到柴运旺耙好了这块水田,才打招呼,寒暄握手。柴运旺怕自己拾辕绳的手泥了对方,将手儿朝褂子抹了又抹,却给孙峻丹一把拽住。这又让孙峻丹吃了一惊,这是手呀,简直就是搓衣板!厚茧已经不打折扣地长成了树皮,非十年二十载之工成不了这气势。孙峻丹自忖:脱离实际,又能有怎样的精明干练?怎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人家四不清?对于实地耕耘的人,自己又能高明在哪儿?空谈还是资格吗?
孙峻丹有了这番见识,又特地跑了另外一些大队村落,真是不比不见高下,他一下看出高低来。周围的社队年终工分都只有一角二角,而兰花潭的工分值两块多。兰花潭的生产环境和经济条件高出了周围社队几筹的结论是客观实际,不带一丁点儿吹嘘。难怪讲究实际的农民,在嫁女上也讲实际了,难怪兰花潭的闺女只肯待在本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把日子过得富裕也有错吗?这不愁吃穿的温饱,咋能算是资本主义道路啊!
事实是最有说服力的,不需要再找什么理由了。孙峻丹决心保护兰花潭,保护柴运旺,保护新农村的一腔热情。他对工作组长徐仕广特别关注了一点:多联系电影队组织放映《李双双》那些影片,犒劳兰花潭社员的晚间生活。事有奇巧,人民日报隆重发表了《县委书记的榜样》
一文。焦裕禄的事迹一见报,让工作队长看到了另一种深入社队的方式,为什么不总结先进社队的经验?以前太狭隘了,只记挂完成揪倒一批四不清干部的指标,以致用放大镜看人,戴有色眼镜整人,好像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只是查批农村社队干部四不清问题似的。应该双管齐下,见到坏的打压,见到好的更要心怀坦荡地称赞和颂扬。为什么独腿独行,不敢奖掖呢?社教运动也应成为调动积极因素的推进器,让好人好事发扬光大。
正当孙峻丹与县委书记冯骁勇着手褒奖这个农业先进时,一场更有规模,更有气势的社教运动一改四清运动重心,明确具体地提出了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并迅速在全国全面铺开。听说毛主席发了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提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