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赵家院子,得先把那些人和事一一捋清楚。赵家院子产生于上世纪战争年间,在这之前是不存在赵家院子的。经历过战争洗礼的老一辈儿,除了赵爷爷,就只有黎太太夫妇,以及我太爷和我爷爷,至于吴老太爷夫妇,因为年老,由于健康状况欠佳,双双失聪失明,他们的事儿,就只有他们自己能说清楚,其他的老辈们是说不清楚的,而他们自己对于过去他们的模样和经历也讲述的黑白颠倒。我们多半是不会听他们二老讲故事的,而黎太太夫妇身体虽健康,却要忙于家里农活,也无暇讲太多,至于我太爷,整天拉笼后生和他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我爷爷是区书记,一年四季都在区里走动,落屋时间少,所以听古今之事,还得依着赵爷爷。赵爷爷本身也是有着一段故事的人。
而赵爷爷的故事,还得从一头牛说起。赵爷爷小的时候,中国还没解放,各地战争不断,鄂西北的小乡镇也不例外,常常有大小部队从此经过。赵爷爷本名叫李德福,可能是家里穷,所以李家老一辈希望他能过得幸福,据赵爷爷说,他家太爷爷在满清时还是当地举人,他们本来是城里人,家境丰裕,后来满清灭亡,军阀混战,再后来共产党和国民党一直内战,后来的后来,日本人发动对华侵略战,赶走日本人后,他们举家迁移到后来的李家庄。
李德福小时候并没有因为名字而得福,他爷爷兄弟姐妹十多个,他太爷爷一去世,家产全被分割。李德福后来常常苦笑,八国联军火烧中国圆明园,掠夺中国财物,我们李家祖辈这德行,和他们无异。原因大概是,他爷爷当时年纪小,分得财产少的缘故吧!而他爷爷倒还算是个文人,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偶尔也能吟得一首好诗,可惜战争无情,毕生才学无处可施,只得含泪悲叹命途多舛,生不逢时。他的名字是他爷爷取的,文人气质还是没丢,既希望他能有福,也希望他能有德。可惜他的命运比他爷爷好不到哪儿去,出生没上几天学,大哥、二哥就被拉去当壮丁,他在以后的生命中一直在唾骂国民党,一直唾骂人世间各种不公平,一直唾骂他生在黑暗时代,可能就是因为他两个哥哥离家后,他不得不回家充当劳动力。而年仅八九岁的他,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唯一能帮家里分担的,就是放牛那些事儿了。
人生无常,后来李德福逢人便诉苦说哀,逢人便骂世间不公,人们都记得,从他嘴里听得最多赞美的话,不是赞美共产党解放全中国,也不是赞美******主席,更不是赞美他慈爱的母亲,而是赞美他家过去那一头不听话的黄牛。
说到黄牛,也还是他爷爷当时分家时分给他父亲的唯一财产了。老黄牛跟着他父亲李常有在李家庄生活的挺好,后来在一个春天,和李家庄另一家的公牛认识,并相恋怀上了一个儿子,也算是给老李家黄牛续了香火。没过几年,香火越烧越旺,李常有家也算是牛牛成群。
李德福记得过去哥哥李祥福还没离家时,每当他放学,都会去山坡上找放牛的哥哥。哥哥和这群牛关系处得相当不错,常常不是见他骑在牛背上吹笛子,就是见他靠在树荫下睡觉,而那群牛就老实听话地在附近啃着嫩草,嚼着幼叶。而哥哥走后,他却不得不代替哥哥,接过放牛的鞭子。
他不像他哥哥一样放牛,任黄牛自己跑自己吃,他是一直在旁边盯着,有时候他自己都感觉自己像个当兵的,看着一群俘虏。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让它们在这边吃草,它们就去不了别的地方,谁让它们生得是牛,而他李德福是个放牛娃呢!
听李德福说,他在放牛之前,可是在乡里一家不错的学校读书,而且成绩也不错。虽然后来沦落为放牛娃,但他一有机会都会看书,什么书都看,他爷爷留下的一堆古书被他翻了个遍,《论语》、《庄子》、《三国志》、《水浒传》……他说他爷爷没能他们李家留下什么,除了一头牛,就是那些书了。他还说,他爷爷对不起他们这些后孙,谁让他当时不早点出生,年龄大点,说不定能分得一大批金银财宝。他又说,虽然他爷爷对不起后孙,但他们得自己对得起自己,多看书学习,将来说不定会用上。
穷其一生,也并没有真正用上那些书上的知识,用得最多的也兴许是给我们这些后生,讲讲三国里的孔明,水浒里的武松之类的故事了。李德福平凡一生,最壮丽的事大概就是后来成婚之后,在乡里小学担任过一时的教书先生,而在他的学生里,倒是有一些不平庸的人。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要讲到李德福爷爷教书育人的事儿,还是得回到他结婚的事儿上,而他的婚姻,是离不开他家那头老黄牛牵红线的。
那日,九岁的他赶着十九岁的老黄牛一大家子,像往常一样到李家庄北面阳坡上,牛放习惯了,他也有了经验,不再像从前那样看守着牛。牛吃牛想吃的草,说它们想说的话,上它们想上的床,他都不再关心,他也不像他哥哥一样骑在牛背上吹笛子,吹口哨,多数时候,他是带上一本厚厚的书,背依巨石或是大树,享受着书本里的世界。他知道,自己家的老黄牛吃的草,比自己吃的饭还多,而且现在已是牛祖宗级别,自然会带好一群晚辈。
当他从《西游记》里随着孙猴子云游了一圈之后,已是日薄西山,绯红的落日印照着他的脸颊,他舒服地伸一个懒腰,拾起鞭子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这时才发现,老黄牛不见了。他四下找了一圈,也没发现老黄牛的踪迹,想想一定不能让家人知道,暂且先把牛子牛孙们赶回牛圈自己再找找看。
到了夜幕时,李家一家人都围着桌子准备吃饭时,才发现老三还没回家。李常有忙去牛圈一看,还好牛都回来了,叫了几声李德福没见回应,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事,就回桌吃饭了。他却是不知道,李德福现在还在山坡里寻牛呢!
机智的李德福并不是盲目地漫山瞎转悠,边找边看地上的牛蹄印,顺着新牛蹄印一路一直找到赵家院。见赵家院的人都举着火把围成一圈,圈里围着的不是人,不是怪,就是他家的那头老黄牛。他赶紧钻过人墙,牵起老黄牛准备走。
这时,一双粗大的手将他细小的胳膊紧紧攥住,恶恨恨地问道:“这是你家牛?”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凶狠地对自己讲话,点点头微微说:“是的。”
那个男人并没轻手,继续追问道:“你是哪家小孩?”
李德福感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看看四周说:“我叫李德福是李家庄李常有家老三。”
周围人纷纷指责着李家庄的人,更有人开始骂他父亲,一时间他也是一头雾水。这时,那男人慢慢松开手,对身边一个年轻人嘀咕了几句,那年轻人便一路向李家庄方向跑去。
当年轻人一路小跑着转弯的时候,我说的故事从这里开始才是一个转折。
下午的时候,老黄牛见小主人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知道小主人是信任了它们,便独自离开牛群去找自己的老情人。他知道老情人被余家崖子的人借走了,想去余家崖子找老情人,告诉它许久不见它,十分想念它。但是到余家崖子,必须得穿过赵家院。
牛毕竟是牛,只讲牛性,下了坡上了路,走到后来没有路了,就顺着地直直地朝着余家崖子走去。正好在穿过我们赵家院赵二爷家菜地时,被地里正摘黄瓜的赵二奶奶瞅见了,怕老黄牛践踏坏地里的菜,她又提着菜蓝子一时空不出手,便叫在一边玩耍的小女儿赵小丫去赶老黄牛。赵小丫拿着手中的树枝,过去就是一阵吼叫,猛抽着老黄牛。赵二奶奶正想着,听见小丫叫声怎么不对,回头一看,小丫人已被愤怒的老黄牛一蹄子弹飞出几丈远,挂在她家菜园边上的大花椒树上。赵二奶奶扔下菜蓝子,三步并着两步跑到花椒树下,把赵小丫从树上接下来,问她哪里疼,她说哪儿都疼,抱过孩子,站在菜地里便叫赵二爷。
经过一遍检查,确定赵小丫哪里都没伤到,就是花椒树刺多,在她身上脸上划了不少血痕,小丫头哭个不停,边哭边叫妈妈,边揉着眼睛。她妈妈拿过小丫的手,才发现不对劲,孩子左眼流的泪全是带血的。估计是刺伤着眼睛了,由于当时村里就孙菊花一家小药店,离乡卫生所还有几十里路,交通又不发达,一再延误,导致赵小丫从此成了半个盲人。
当李常有得知这件事时,是他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那时他正和老婆说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会不会有事情发生。正好,事儿就来了。来说这事儿的,是赵家院的后生,也就是我郭叔叔。
郭叔叔跑过去时,气喘吁吁的,拉着李常有的手说:“叔……叔,出……出大事了,你家……牛……牛……”
李常有平时就是急性子,接道,“我家牛什么牛,穷得只剩牛了。”
“不……不是,你家牛……牛,闯祸了!”好不容易把这个事情才说清楚,拉着李常有便向赵家院跑。
后来的事情就那样了,因为老黄牛一时骚情,惹得赵家硬要小主人与赵小丫定亲,而且还必须得老黄牛一起嫁到赵家。六年以后,老黄牛老死了,李德福长大了,老黄牛死在了赵二爷家,李德福在老黄牛死的后一天,成了赵家的上门女婿。这就是为什么李德福姓赵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