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初夏赴京、沪等地采访,为节省时间,只好坐了飞机。那天,飞机抵达虹桥机场之后,接机的人不知何故耽误了,同行的人烟瘾不小,且为打发等人的恼人时光,我们抽起烟来,三下五除二,我才抽了半支,他已完成了,将烟头随手一扔。我想糟了,肯定罚款,但一时没有动静。我捏着大半支烟悠悠地边吸边观察周围,果然见有箍红袖章的已盯上了地上的烟蒂,且眼光瞟着我手上的大半支烟……我明白他的意思,故意更慢地吸,并笑着用方言告诉同伴:“肯定罚款,他还在等我把这支也扔在地上。”
上海人果然聪明,我的话刚刚讲完,一张发票已伸到我的同伴面前:“罚款十元!”果然是国际性大都市的气魄!
我的同伴也不含糊,一声不吭地抽出一张十元钞给了“红袖章”。
“红袖章”意犹未尽,转身对我说:“你可不能再扔呵!”我不无刻薄地笑着说:“我已经很清楚了!”上海的采访任务很快就完成了,返程车票买的是两天之后的。剩下这两天便可随意支配了。昔日“十里洋场”,如今“东方明珠”,可玩的地方肯定不少,可惜平生既不唱歌,又不跳舞(并非需要维护什么形象,而是生性蠢笨加上囊中羞涩,因而与歌舞厅无缘),唯有买书一好。
书买多了,也无法一一细读,如今作家如过江之鲫,不少活人每年出一本,死人作品不断翻印;名人出作品全集,被名人骂出名来的作品也畅销了,骂名人的作品也出名并畅销了,花花绿绿,五彩缤纷……套一句京剧唱词:“盛世名人起四方,有钱(权)便是大文豪。”名人太多令人眼花缭乱,弄不清真假,索性概不崇拜,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鲁迅先生。因为这些出名的办法先生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看透了,并通过自己的作品告诫后人:“老谱将不断袭用”。遗憾的是喜新厌旧成了今人的通病,人们在拥戴新名人的时候,极少有人去细读这位“老名人”的著作。
从旅馆里的报纸上看到:第十届文汇书展正在举行。于是我们迅速排定了这两天在上海的行程:先去看书展,后去朝拜鲁迅的坟墓和故居。(好书会很快卖完,鲁迅的墓想必不会有人把它抬走的吧!)我们从西郊赶到市中心的工人文化宫,已是中午十一点,书展的售票处挂着小黑板:下午一点再排队售票。我们见售票处前稀稀拉拉地排着十来个人,想是如今上海人都奔商品经济去了,谅他没几个人买书,便决定到附近小饭馆里吃了午饭再说。
吃过午饭,已一点多了,回到售票处前,眼前的奇观令我们目瞪口呆:只见从售票处开始,整整一条街道排起了长龙,龙头与龙尾几乎接到一起,大约有四千人。我们从北往南走,竟然绕过了三条街。见此盛况,不禁对上海人崇尚文化、喜好读书的风气肃然起敬,我们也高高兴兴地汇进这买书的洪流中……买书是很容易受书店氛围影响的,由于经历了一小时展厅里的排队再加上一小时买书的拥挤,使我们格外珍惜这次机会。当我们每人抱着十来本书,终于接近了书展三楼的出口处时,但见三楼又是一条“长龙”。由于刚才受“长龙”感动,加上我们俩还算身强体壮,因而很想再排一次“龙”,以充分体验上海文化的优越感。但为防止“老太婆接龙买烟丝”的笑话重演,我还是决定到前面去看个究竟。到了前面,只见大屏风上写着某某作家签名售书。仗着人不算矮小,我选一制高点,踮起脚尖,只见打头的是个海军军官,其余三人都是年轻的女人,尽管面前的崇拜者如汹涌的潮水往前涌,那几位一个个笑容可掬。我再细看那作家的名字,脑子迅速转动,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是在哪个地方见过这些作家的名字,遂灰心丧气,不再凑这个热闹。回去后从《文汇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这种流行的文学称为“小女子随笔”。我更加困惑:上海这座20世纪出文学巨匠的大都市,何以流行“小女子文学”?
次日我们来到虹口公园时,依然是中午十一点。鲁迅纪念馆的大门半开半闭,有一男一女在把门,门前的标志刻着下午开放时间为一点半。我们只好绕过纪念馆,来到鲁迅墓前。
毛泽东和上海政府给予鲁迅极高的声誉:整个虹口公园改名鲁迅公园,毛泽东亲笔为鲁迅题写墓名。鲁迅的铜像安置在公园的最深处,面对整个公园,周围簇拥着冬青、松柏和樱花,使整个墓园庄严、肃穆、宁静。
鲁迅墓园游人不多,墓碑前仅有一个小花篮,是虹口区某小学的学生送的。花篮上的悼词却写得极其动人:鲁迅公公,我们永远永远记得您……看过墓园,我们再次来到纪念馆,希望能够进去,把门的指着标志,斩钉截铁:一点半。
我们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一直等到一点半,再次来到纪念馆,这时门口已聚集了一些人,但仍不让进。我把表伸给那男的看,不想他却回答说:“你的表拨得再前面也没有用!”
我说:“你的表是什么时间?”他答:“我的表到了也没用,要等里面的表到了才能开!”真是岂有此理。一股怒火在我胸中升起,我的脑子里已冒出一句“请问鲁迅家里有没有养看门狗?”同行的朋友见我神色不对,赶紧拉我走。到了两点,我们才走进这座我平生渴望已久的神圣殿堂,那种心境真正是打翻了五味瓶……而后,我们来到距此不远的鲁迅故居--大陆新村寓所。那里的牌子上写着:逢星期三、六、日不开放,雨天、湿气重的日子不开放。我再次看表,今天既非三六日,天空也万里无云,然而这里铁栏杆把门,连吵架的人也找不到,当然更无看门狗了。
坐在回旅馆的汽车上,车过著名的苏州河,偶尔一瞥,只见浑浊的河面上,新增一层塑料快餐盒之类的白色污染物……如今,我仍然坚定地把上海与鲁迅、与巨人连在一起,然而每每想起这些,心头总难以排开苏州河上新增的那层白色……199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