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忙完手头的事,我又想起了鲁迅和他在北京的故居。两年前到北京采访,也是最后两天等火车票的时候,同行二人提出要去故宫。我虽然对皇帝的什么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但看他们兴趣颇浓,也不好违拗他们的意见,便跟着去了故宫。前门进去,后门出来,我们跑得特快,因为我们都是烟鬼,而皇家一贯禁烟,如果历史倒退回去,我们几乎命中注定是乱臣贼子了……出了故宫后门,景山前街车水马龙,掏出烟来,三个人相对吞云吐雾一番之后,面对高高耸立的景山白塔,我们实在没有勇气再过街爬上去。景山上可看的当是那株古槐,20世纪80年代初,有诗人放言:“一株古槐,吊死一个封建王朝!”当时年轻的我听了为之振奋不已,而十几年后的现今再回想:这诗人未免太天真了些吧!
我掏出导游图查看了一下,提出就此步行去鲁迅博物馆,路程不远。就像我对皇帝不感兴趣一样,他们对鲁迅也毫无印象,但早上出来是我迁就了他们,他们现在也只好让我一回了。哪想到,地图上一小段距离,实地里却走得脚酸腿软,看看日已正午,我们只好找一家小饭馆吃饭,饭后继续寻找。
我朦胧记得鲁迅故居是在西三条,在附近转来转去,当地居民对鲁迅也不甚了解,最后找到时,原来就在阜成门地铁出口处不远的小胡同里。
鲁迅博物馆正在翻修,大门用模板拦住,既然不让进,里面的展品肯定收了起来,也没什么好看的。我拐进旁边的鲁迅故居。可能是没有什么人参观,故居也关了门。我找到守门人,恳切地说明我是大老远从福建来的,守门人肯定见过不少像我这样的角色,没有费更多的口舌,便开了售票处的门。他大概很容易就把我与两位同伴区别开来,只从抽屉里拉出一张门票,让我付了款,便带我们参观这座当年鲁迅自己设计改造的四合院。
守门人先指着前厅,说是鲁迅当年接待客人和学生的房间,我脑海里冒出了许广平的身影,所谓当时轰动京城学界的“师生恋”恐怕就发生在这里了吧!然后进了正厅,右边是鲁迅母亲的卧室,左边是朱安的卧室,正厅后边,便是著名的“老虎尾巴”了,守门人大约很理解我们这类人,进“老虎尾巴”后第一句就是:“这把藤椅不能坐!”我一边答应,一边东瞧西看,等守门人一迈出门,便迅速在藤椅上坐了下来,过了一把当大师的瘾……出了故居,便进了鲁迅博物馆的小书店。店里的小姑娘热情地介绍各种版本的鲁迅著作和研究书籍。我家里已有不少鲁迅的书,无从下手,只问有没有鲁迅塑像。小姑娘带我进了里间,从货架上搬下两座石膏头像。我凑近细看:一个鼻子掉了一块,一个下巴掉了一块。我问还有没有存货,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回答:“工厂好久不做了,仅存这两个。”
我犹豫不决:这石膏都是用来塑伟人的,因而也有了伟人的秉性:一切伟人都是有缺点的,不是这里缺一点,就是那里缺一点!
既然这样,我便动手掏钱,但我的同行阻止了我:“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哈尔滨、大连、上海……一路颠回去,这石膏不成了碎片?”想想也是,不如等到上海去买,上海是鲁迅最辉煌的地方。
哪想到,半个月后到了上海,受了一肚子的气。上海鲁迅纪念馆根本没有鲁迅像,连挂在那里的翻印鲁迅手迹的条幅,标的都是几千几千日元,问换成人民币是多少,回答说:“中国人买这个干什么?”在这些上海人心目中,可能鲁迅都已加入日本国籍了(之后看《上海人在东京》电视剧,想起这句话)。
有了两年前这段经历,这次去鲁迅故居就顺利多了。从阜成门地铁口钻出来,辨明东西南北,步行一小段路,就到了鲁迅博物院。
已是傍晚时分,守门的警察说,参观鲁迅已来不及了,要看“钱币”可以。我不懂里面有什么“钱币”,警察拿出一张门票,原来是“中国历代钱币展”……世上事真有不少荒唐处:怎么竟把中国如此国粹弄进鲁迅这里。我印象里,鲁迅对钱是没有什么研究的,他笔下的阿Q,参加一次“革命”回到未庄,从腰间抓出一把,就不分银的和铜的,往酒店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那话的重心,是在酒而不在钱字上的。
我不看“钱币”,只要求在院内鲁迅石雕像前照张相,警察同意了。
照罢相,便进了旁边的“鲁博书店”。书店还是那个书店,店里的小姑娘却已换了一茬,柜台上的鲁迅石膏头像也换了一种,那价钱也已翻了番。我说,两年时间就涨价了。小姑娘说,现在成本高了。我问当年是不是你在这里,她说,如果是两年前,那就是别人,我才来不到两年呐!
我仔细看鲁迅石膏头像,那鼻子仍是既磨损又污黑;小姑娘带我进了里间,一个个头像都这样。小姑娘拉了一把椅子,上去把货架最上层的一个拿给我看。微光中,我感觉这个塑像的鼻子是白的,便点头让她包装起来……回到外间买了几件小纪念品,便心满意足地下地铁返回住处。
晚上,在明亮的灯光下打开包装盒,我惊讶地发现:这个鲁迅的鼻子还是磨掉了一块,只不过没有污黑,所以我傍晚没有看出来。遂心中懊悔不已:先是埋怨那小姑娘笑嘻嘻的,却也会坑人;转而又想,也许是鲁迅的鼻子太翘了,不可能不被磨掉。毛主席老人家曾经教导我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么,鼻高于额,必被磨掉,也是活该,谁叫他鼻子长得那么高;鼻子长得高的人可能很多,谁又叫他是个伟人呢!作家汪曾祺1987年从美国回来,他说,在美国伊里诺明州斯泼凌菲尔德市的林肯故乡,许多大人小孩都去摸林肯的鼻子--头像的鼻子。林肯的头像上面原来是镀了一层黑颜色的,他的鼻子被摸得多了,露出里面的黄铜,锃亮锃亮的。原因也是林肯的鼻子很突出,美国人说是摸了会有好运气。
看来,在人权问题上中美没有共同的价值观,而伟人鼻子的危机却是共同的:不能翘得太高(太突出),即使爹妈已把你生得那么翘、那么高,你就千万不能当伟人或名人;如果已是名人或伟人了,那就要经常按按自己的鼻子,以防不小心翘了起来。
回到家里,我把鲁迅头像高高放在书橱顶上,防止那些无法无天的青年作家朋友,用他们那什么东西都敢摸的手,去碰……每当深夜,我仰头望着鲁迅,如今他虽然缺了点鼻子,但是,他那忧郁的目光,就足以抗衡窗外“娱乐城”的嚎歌声、嘻笑声、VCD声以及左邻右舍的麻将声……1997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