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冬天,是“文革”之中唯一举行升学考试的一年。我就是那一年由邱山中学考入埭头中学(现莆田第十一中学)高中部的。当年的考试成绩不公布,参加判卷的老师只对我说:“你肯定没问题!”但我推测:我的成绩,尤其是数理化成绩肯定不错!
初中两本《数学》课本,那里面的习题,靠后面比较难的方程式,在一百多位同学里面,都是我第一个解出来的;“文革”结束,学校里的不少老师被抽调去“清查与‘四人帮’有关的人和事”,为应付迅速恢复的升学考试,身患绝症的校长(我在校时从未与他接触)找到高中刚毕业的我,去代教初一初二的物理和化学课(成效不错,两个班参加全公社当年统考,平均成绩第三名);进高中后,我被任命为副班长兼学习委员(选举只是形式,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学校里的情形过去现在都一样:副班长“官”比学习委员大,却好像谁都可以当,唯独学习委员,非有真本领不可!
我由此断定:我是凭着优秀成绩(尤其是数理化)走进高中的。本来,我的人生可以由此出发,学好数理化,最终当一名工程师或数学老师的。我出身贫寒之家,极度贫困的孩子是没有梦想的--一直到青年时代,我从未做过作家梦,更没做过做官的梦。
但是,生活以其强大的逻辑力量规定了我的人生。高中第二年,“文革”后期又一大的运动“批林批孔”开始,先是反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实际上是取消考试),然后是校园内外出现了许多“大字报”,大字报没有点名,但朦朦胧胧觉得学校领导、老师乃至部分学生中的“派性”斗争又复发了……全国性的“批林批孔”不可能把那个年代的学生都“哺育”成作家,影响我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我的班主任是语文教师。语文老师叫林文霖,福师大中文系毕业,虽是城郊平原人,却像我们沿海人一样又黑又瘦,烟抽得很厉害。见到他,马上会让人想起鲁迅的老师藤野先生。多年之后看到藤野先生的照片,确实很像。
我那时也是又黑又瘦,可能是同“病”相怜吧!林老师对我很好,好到后来甚至有点纵容和溺爱的程度。
有恃无恐--这可能是圣人都有的弱点,何况是年少的我。正如上述,老师先封了我副班长兼学习委员的官。有了这顶“乌纱帽”,我在班里和年段甚至学校里都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但有个缺憾:迟迟入不了团。
我们是高中入校,校团委把持在初中入校的那些学生手中,各班的团支书也是。林老师虽也是个官(教研组副组长,年段副段长),但好像与掌握团委的老师不对劲,所以爱莫能助。团干部们在班级事务上处处与我较劲,虽然在读书上处于劣势,但看我自由散漫,便在点名迟到早退作息时间上大做文章。
我对这些雕虫小技根本不放在眼里,但久而久之也弄得烦而又烦。在一堂乏味的课堂上,信手在讲义夹的封内写下:“自由主义万岁。”还用钢笔描成粗壮的宋体美术字……我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堡,年少时更为狂妄和傲慢。写完“自由”的豪言壮语,就放在没有锁的抽屉里……没过多久,我的对手就绕过班主任,把我的“反动行为”告到年段长那里去了。
三十年后的今天,对“自由”已不再敏感,何况是一个中学生写在自己的讲义夹里呢?但是当年,这确实是极其严重的事件。因为,在“最高指示”毛泽东主席的著作里,有一篇就叫《反对自由主义》。毛主席反对自由主义,你一个中学生却敢讲“自由主义万岁”,这不是唱对台戏吗?
告到年段长那里的状仍然转到林老师手里。老师把我找去,心平气和地与我交谈了一下,让我就在他的宿舍把《检查书》写了。我在《检查书》中为自己辩解:“朝鲜金日成夫人作词,西哈努克亲王作曲的《送别》中,就有:为了自由为了幸福勇敢战斗吧!我为什么不能提自由呢?”
老师看过后,对我说:“自由和自由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便让我走了,此事再也没有下文。
到了高二,各科老师迫于形势,陆续取消了考试,同学们的作业也可马马虎虎,有的甚至不交。学习全凭自觉和兴趣,自由选择,那情形颇像当今某些著名高等学府。上一届学生毕业后,学校文艺刊物《新苗》的编辑和刻写落在了我的手里。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和一位同学弄完最新一期的《新苗》,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回到宿舍敲门,敲了约十来分钟,就是无人开门。我们住的是五十人的集体宿舍,两个班,靠门的是另一个班级的,知道你郑国贤再威风,谁也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爬起来开门。
我知道他们装聋作哑,重重地再敲了几下,火了,用脚一踢,底下的门板掉了一块,伸手拔掉门栓,进去了……整个寝室鸦雀无声。
次日清早,林老师来了,我自然是愤愤地解释:“进不去!”“进不去?进不去就把宿舍烧了!”
发完火林老师就走了,叫来校工把门板钉上。我等待着老师的处罚。
但,林老师再也不提此事。隔了一段时间,我不但没有受到惩罚,还悄悄地搬进了独自一人的宿舍。这宿舍有半间标准教室大,美其名曰:“批林批孔资料室”。
房子在学校图书室隔壁,原来图书室主任的儿子住,他高我一届,已毕业下乡了。这次运动似乎让林老师的权利增大了,能够把这间房子要出来,说是资料室,其实连个牌子也不挂;“资料”倒有一些,就是一些“文革”前出版的文史哲图书和大学学报。
资料室开张之时,正逢炎夏,我很快就把铺盖搬了进来,离开那间五十人的大宿舍;至于“资料”,却只借给我那伙志趣相投的同伙,别的同学,一概不借;中间来了一位漂亮大胆的女同学(好像是外地回来的)要借书,我也以借阅制度未建立为由拒之。
从此,我沉迷于这些“文革”前出版的文史哲书籍中,甚至把它带到课堂上。印象最深的是一套十几本的《中华活页文选》,选的都是历史上的经典作品。我后来才懂得,我等于在高中二年级那一年,读完了大学中文系的《中国文学史》课程。与此同时,我把高中的数理化彻底放弃了。
恢复了高考的1977年,我仍然选报了理工科,结果考了个西藏大学。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亲是决不让我走的;第二年我只好改报文科。从水利工地回家,我把仅有的一个月时间全部用来复习数学,结果也仅考了45分,录取在莆田地区理论大专班,学政教专业,是第二志愿。我的第一志愿是中文专业。
回忆往事:林老师似乎从不对我讲过“作家”二字,不管是在校时还是毕业后。只是要离校时,他借我一本撕掉封皮的《家》,说是:“黑书(即禁书),但代表了现代文学的水平。”我把《家》带回家看完,被我堂姐拿去弄丢了,再也无法还给老师了。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行政单位转,偶尔在报刊上发几首小诗。与林老师见面时,好像也从不谈文学的事。只是我第一本书出版时,才想起老师好久没有消息了。继而在城内公共汽车上碰到数学老师,他告诉我:“阿霖已去世一年多了!”
今天,我怆望窗外莆田城郊的青山白云,林文霖老师就悄然安息于木兰溪畔的荒草之中……从幼儿园开始到大学毕业走上社会,人的一生会遇到多少个老师呵!但真正扛得住“老师”这个崇高称呼的,却并不多!而且,评判一个老师是否称职,并不在于他对你说了什么,而在于他对你做了什么!
2005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