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天天在小船上荡来荡去,
静瞧那湖山诸峰从容地移前退后。
听了许多毁谤伊的话而来,
这回来了,只觉得伊更可爱,
因而不舍得匆匆就离别了。
所谓“许多毁谤伊的话”是指胡适的三嫂(曹诚英的姐姐)细娟因为儿子病逝而大骂妹妹。其实,胡适三哥的儿子胡思永是死于先天不治之症——“爱迪生氏症”。但曹细娟一口咬定是妹妹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因为,曹诚英曾在杭州为胡思永介绍了八个美女,可惜,八个美女都没相中胡思永,胡思永因此大醉一场。细娟认定,儿子的病根由此种下。胡思永死去一个月后,细娟恨意难消,在给江冬秀的信中,斥骂自己的妹子:
“对于我那不知事的妹子,实在有点埋怨!想你们当然也知道,因为永儿前年回里,事前并未得我同意,却是我妹子具信约他来的。到旧岁正月,永儿和她同至杭州,飘荡数月,乐而忘返,这都是我那妹子招惹他引诱他的。据说永儿在杭曾大醉一昼夜,大约病根就在那时埋伏。她又不向我和你们说明永儿的病根,以致起先医治,找不着病路——由这种想来,永儿的死可不是活活的受她陷害吗?”
既然胡适与曹诚英两人是动心于月下西湖中,随着两人的关系日益亲密。他俩越来越贪看湖上月色了。在胡适这段时间的日记里,多次提及两人共游月下西湖的情景。
9月28日,胡适和曹诚英先赶到海宁观潮,晚上回杭州,“在湖上荡舟看月,到夜深始睡,”,临了,胡适满足地说:“这一天很快乐了。”
10月20日,胡适、曹诚英、朱经农、徐志摩四人结伴“同在湖上荡舟,过湖心亭,到三潭印月。回到里湖时,夜尚早。”胡适在日记里说:“我在湖上,最爱平湖秋月;在湖边,则最爱葛岭。”
10月21日和23日,胡适和曹诚英依旧陪伴友人泛舟西湖。
在胡适友人的眼里,胡适与曹诚英俨然一对热恋中的人,双宿双飞,形影不离。徐志摩在日记里也记下了10月20晚在湖上荡舟的情景: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稍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在杭州养病期间,胡适和曹诚英隔三岔五就去游湖赏月。我想,在胡适眼里,月光下的西湖,美;月光下的曹诚英,更美!晚霞里的曹诚英是金色的,月光下的曹诚英则是银色的。曹诚英贪看月色,胡适贪看的则不止是月色。
汪静之在1996年出版的《六美缘》里曾说:“我到烟霞洞拜访胡适之师,看见佩声也在烟霞洞,发现他们两人非常高兴,满脸欢喜的笑容,是初恋爱时的兴奋状态。适之师像年轻了十岁,像一个青年一样兴冲冲、轻飘飘,走路都带跳的样子……适之师取出他新写的诗给我看,我一看就知道此诗是为佩声而作的。诗中把佩声比作梅花。佩声娘家的花园里有个竹梅亭,佩声从小起自号竹梅亭主。”
汪静之所提到这首诗是胡适写于8月17日的《怨歌》:
那一年我回到山中,
无意中寻到了一株梅树;
可惜我不能久住山中,
匆匆见了,便匆匆地去。
这回我又到山中,
那梅树已移到人家去了。
我好容易寻到了那人家,
可怜他已全不似当年的风度了。
他们把他种在墙边的大松树下,
他有好几年受不着雨露和日光了;
害虫布满了叶上,
他已憔悴的不成模样了。
他们嫌他总不开花;
他们说:“等的真心焦了。
他今年要还不开花,
我家要砍掉他当柴烧了。”
我是不轻易伤心的人,
也不禁为他滴了几滴眼泪。
一半是哀念梅花,
一半是怜悯人们的愚昧。
拆掉那高墙,
砍倒那松树!
不爱花的莫栽花,
不爱树的莫种树!
关于这首诗,汪静之曾做过一番分析,大意如下:
诗的第一节是说胡适在1917年底结婚时,于婚礼上无意发现曹诚英。第二节是说两人在烟霞洞巧遇,但昔日清纯的小伴娘已为人妇,眉宇间隐含一缕岁月的风霜。三、四节暗示曹诚英因不育遭到婆母和丈夫的冷遇,“憔悴的不成模样了”。在诗的最后,胡适写出了自己的伤感和对曹诚英的同情。
也就是在写了这首含义丰富的诗后,胡适和曹诚英的关系开始密切起来。在接下来的日记里,曹诚英的爱称“娟”频频出现。单是这个亲昵的“娟”字就足以撩人情思了。
另一首烟霞洞杂诗之一,胡适后来索性将其取名为《梅花》,有人认为这是胡适自我表白的定情诗:
树叶都带着秋容了,
但大多数都还在秋风里撑持着。
只有山前路上的许多梅树,
却早已憔悴的很难看了,
我们不敢笑他早凋;
让他们早早休息好了,
明年仍赶在白花之先开放罢!
和曹诚英的这段情在胡适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体验,正是有了这次的热恋,胡适才写出了名句:“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几年后,胡适在《多谢》这首诗中这样说:
多谢你能来,
慰我心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
过神仙生活,
匆匆离别便经年,
梦里总相忆。
人道应该忘了。
我如何忘得。
然而他的这段热恋过程虽绚目,结局却黯淡。当胡适提出离婚时,江冬秀拿出菜刀,威胁说要砍死两个儿子再自杀。不能离婚,又割舍不了对曹诚英的情,胡适陷入极度懊恼和焦躁中。心情大坏的他只能借酒浇愁。那段时间,胡适家庭的不睦已广为人知,江冬秀的大姐江润生特意致信胡适,劝他平心静气,与冬秀和好:
“今晚接到二十九日你给我的信,读悉之下,我都知道了。我已经也有一信与我妹妹,内容是说我们思念她,接她南来住些时,并带比方意思,规劝她来说及你们口角事,恐她又与你缠绕。这炎热天气你们俩生气喝上二十碗酒,未免有害于卫生,至于身体关系尤大,大凡夏令天气,人的肺叶是开着的,你喝这许多酒如何受得住。……我今天读你的信,深知你是真实动气。你是最有涵容的人,至于所说的感情与身体这两事,双方俱应保全,始而你与冬秀感情笃厚,还望你原谅她生小娇养性质,也许是老伯母在生过爱之故,即论身体上说,近来你常生病,她也生育了许多。两方面都不甚强健,我愿你们平心静气,仍旧和好罢。人生数十年光景,欢乐能几许。”
尽管离婚未果,但胡适和曹诚英仍藕断丝连,鸿雁不断。
1923年12月初,胡适回到北京后,住在北京郊区秘魔崖山上朋友的别墅里。在这里,他给曹诚英写了封信,并附上两首诗《秘魔崖月夜》和《暂时的安慰》。
《秘魔崖月夜》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踏月沉思,——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暂时的安慰
自从南高峰上那夜以后,
五个月不曾经验这样神秘的境界了。
月光浸没着孤寂的我,
转温润了我的孤寂的心,
凉透了的肌骨都震动了;
翠微山上无数森严的黑影。
方才还像狰狞的鬼兵,
此时都好像和善可亲了。
山前,直望到长辛店的一线电灯光,
天边,直望到那微茫的小星。
一切都受了那静穆的光明的洗礼,
一切都是和平的美,
一切都是慈祥的爱。
山寺的晚钟,
秘魔崖的狗叫,
惊醒了我暂时的迷梦。
是的,暂时的!
亭子面前,花房的草门掀动了,
一个花匠的头伸出来,
四面一望,又缩进去了。——
静穆的月光,究竟比不上草门里的炉火!
暂时的安慰,也究竟解不了明日的烦闷呵!
在这首诗后,胡适有段耐人寻味的说明:“英国诗人勃朗宁影响我不少。但他的盲目的乐观主义,——如他的皮帕·帕斯——毫不能影响到我。此诗前半几乎近似他了,然而只是一瞥的心境,不能长久存在。我不是悲观者,但我的乐观主义和他不相同。”
胡适以前说他到美国后就变成了乐观主义,且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而现在他又说自己的乐观“不能长久存在”了。原因无他,因为爱而不得使他“究竟解不了明日的烦闷呵!”
1924年1月13日,胡适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文字:
“与梦麟、任光、余文灿、张希伯先生,同游西山。希伯先生年六十五,精神尚好。他有别墅在玉泉山之南,名石居,旧为和珅之弟的家庙,很精致。我们在石居吃饭,饭后游西山,回来又到石居吃晚饭。饭后回城。
今夜是旧历初八,在石居见月,月色级好。进城后,与冬秀、仰之、成之同在真光看《茶花女》影戏,悲楚动人,乡间养病一幕尤佳。全剧至马克抱漫郎摄实戈而死,即闭幕,剪裁也还好。回家时,忽起大风,尘土蔽人,勉强睁眼看那将落的月,已朦胧作黄色,令人去憔悴的联想。”
“在石居见月,月色级好”,胡适自然会想到西湖之月,想到月下美人。胡适说“乡间养病一幕尤佳”,因为对他来说,“乡间养病”是一生中的“神仙生活”,自然“尤佳”。后面这句“勉强睁眼看那将落的月,已朦胧作黄色,令人去憔悴的联想”,则暗示由于爱情之夭折,无论是自己还是曹诚英都已不胜“憔悴”。
此页日记的后面,胡适做诗一首:
石居
松针筛月上眉头,心上凄清感旧游。
一样半规初八月,照人狂态照人愁。
月上眉头,情上心头,想到西湖旧游,胡适自然“心上凄清”。月光皎洁如昔,但那个为爱而狂的人却变得满面愁容。
接下来的几天,或许是受到《茶花女》的刺激,曹诚英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弄得他神思恍惚,坐卧不宁。1月15日的日记里,他写道:
这十五日来,烦闷之至,什么事也不能做。前几日曾戏写一诗,如下:
烦闷
很想寻点事做,
却又是这样的不能安坐。
要是玩玩吧,
又觉得闲的不好过。
提起笔来,
一天只写得头二百个字。
从来不曾这样懒过,
也从来不曾这样没兴致。
小诗
刚忘了昨儿的梦,
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
你看,白天夜里,胡适满脑子都是曹诚英“梦里的一笑”。理性的胡适也为爱所困到了如此地步。这既说明爱情之魔力,也表明胡适这一次完全卷入了爱之旋涡中,身不由己,难以自拔。
不过,胡适的自制力毕竟非同一般,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离婚再娶,他果决地斩断了内心的情思。他的那首《别赋》就是明证。
别赋
我们蜜也似的相爱,
心里很满足了。
一想到,一提及“离别”,
我们便偎着脸哭了。
那回——三月二十八,——
出门的日子都定了。
他们来给我送行;
忽然听说我病了。——
其实是我们哭了两夜,
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我若不躲在暗房里,
定要被他们嘲笑了。
又挨了一个半月,
我终于走了。
这回我们不曾哭,
然而也尽够受了。
第一天——别说是睡,——
我坐也坐不住了。
我若不是怕人笑,
早已搭倒车回去了!
第二天——稍吃点饭,
第三晚竟能睡了。
三个月之后,
便不觉得别离的苦味了。
半年之后,
习惯完全征服了相思了。
“我现在是自由人了!
不再做情痴了!”
胡适写这首诗既是向曹诚英也是向烟霞洞中的自己道别。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胡适有悬崖勒马之意,曹诚英却有死不改悔之心。对胡适的爱,像种子,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且长成了树。
当胡适将《秘魔崖月夜》和《暂时的安慰》随信寄给曹诚英后,她给胡适回了封信,表露了她对胡适坚贞不渝的爱:
“你的信与你的诗,很使我感动。我恨不得此时身在秘魔岩,与你在艳色的朝阳中对坐。你是太阳性Solar的气质,所以不易感受太阴性Lunar的情调——悲哀的寂寞是你初度的经验!但如你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暂时悲哀的寂寞;我却是永远的沉浸在寂寞的悲哀里!这不是文字的对仗,这是实在的情况。上帝保佑你‘心头的人影’:任风吹也好,月照也好,你已经取得了一个情绪的中心;任热闹也好,冷静也好,你已经有了你灵魂的伴侣!”
迫于压力,胡适不得不打消娶曹诚英为妻的念头,但他一直牵挂着这个活泼伶俐的“小伴娘”。每次南下,他都会与曹诚英见面。
1924年9月3日,江浙战争爆发,孙传芳率部攻下杭州西南的江山,胡适担心曹诚英的安全,就托徐志摩去杭州把曹诚英接到上海。徐志摩冒着生命危险奔赴杭州,没找到曹诚英,就给胡适写了封信说明情况: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讨厌的雨天!火车晚了三个钟头。我刚从她学校回来,她不在校。我马上会派人送一个便条到她亲戚家,你记得的,我们在他家吃了徽州佳肴的晚餐。我估计今晚可以见到她。杭州并不危险。战事所在地是在省的东界,我认为那是决定胜负的地方。因此,我觉得她实在不如就留在此地。上海并不见得比较安全,况且,要为一个单身小姐找个合适的安居之处,简直比登天还难。躲到租借去,则又断然令人难以接受。总之,我今晚就会见到她,然后再告诉你她的想法。如果缺钱的话,我一定会尽力的。不要担心,杭州比较安全,留在这儿,她也会是比较安全的。”
曹诚英和哥哥曹诚克感情很好,当哥哥获悉妹妹和胡适的爱情无法修成正果,就劝妹妹重回丈夫胡冠英身边。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和胡适相爱后,曹诚英再也忍受不了和一个不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曹诚英向胡适吐露了这一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