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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弃婴

医院,死灰一般的沉寂,日光灯散发着苍白无力的光芒,如天国的极光,云烟的虚幻竟也漂浮在人间,以至分不清人世与上苍的界限。漫长,空荡荡的楼道走廊里偶尔传来轻盈或沉重的脚步,一下一下,塑胶鞋底与地板的摩擦在静谧的夜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总让我莫名恐惧。

多少个日夜我总会做噩梦,所有的噩梦中,医院出现的频率与那条无情的河流一样多,每天都有生命在此消逝,人世的情感像一部部影片在此即时上演着。填满了素白床单和充斥着福尔马林消毒水刺鼻的气息病房中,白茫一片的墙壁,我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截然不同的自己在朝我无奈地微笑,并挥手向我作别,在快要消失时,身体某个部位突然提前苏醒,由麻木逐渐转为疼痛。

清醒后的几秒内,我的世界由甜蜜温馨多彩变成黑白一片。病房一扇门窗上端镶着马赛克玻璃,门外的另一面不时会闪过模糊的身影,那身影有时会停留,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个浑身穿着素白衣裳的护士走了进来,所有的一切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护士拿了一床棉被进来,悄然无息地走近我的病床边,盖在我幼小的身躯后,又仔细察看了一遍,然后转身出去了,脚步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直至模糊,消失。

我那从未被任何杂音入侵的耳膜,像聆听天籁般,听着这日夜间隔重复着的声音,被抛光的瓷砖地板与鞋底的亲密接触,有着清脆而模糊的声响。而我,仿佛已习惯这环境里所有的一切。在被送到这里的十来天里,躺在一间房的病床上,那是一个似容器般的床,倒扣着,我细嫩的肌肤能感受到这空间的透明,温暖,安静,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外面多彩的世界,只是在我朦胧的意识里还不分白天与黑夜,只顾闭着双眼,两只肉团般的小手紧紧握着拳头,饥饿或困倦时,睁大小眼,放开喉咙拼命地哇哇大哭,疼痛并幸福着。

我一直蜷曲在母亲狭小温暖的子宫里安静地发育,直到护士把我从母体中轻轻抱出,在剪断脐带的那一刻,上苍曾掰着他宽大温馨的手指对我说,你诞生还不满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外界的呵护是对你最大的怜悯,他们有责任也必须这么做。如同所有诞生于世的婴儿那样,我有母亲,可是在我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她的脸时,便被一双熟悉的手,用厚厚的毛绒被褥包裹得只露出一个圆溜溜的头在外面,就这样被悄然无息地放在医院顶楼拐角,一处不起眼的储物室里。

那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我躺在那里,和那些被堆放在这里落满灰尘的杂物相伴一起,虽然我身上包裹着棉被,但顶楼地板上冰冷的湿寒气还是源源不断尝试着从我的脖颈钻进去,一米阳光,从储物室紧闭的窗台缝隙中硬是紧贴着腐朽的窗台框架斜射进一方阴暗的空间,似乎要拯救我,却只能无奈地给我一米阳光。

透过眼前一方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微细的尘埃在调皮乱舞着,似黑夜里神秘的精灵,合演着静谧的舞蹈,每颗尘埃都有着细小的瞳孔,它们似乎都在看着地上这来源不明的生命体,事实上杂物室内除了我,其他都是“死物”,也许再过不久,我会在此夭折,和这些杂物那样被流逝的岁月逐渐遗弃,就像母亲当初遗弃我那般坚决。那刻,她的眼神中竟无一丝惶恐不安,甚至还隐隐透出一股舒心。

什么是寒冷?窗外萧瑟的秋风,扫着大树下零散的落叶,清秋的空气从门缝里钻进来,不断带给我致命的侵袭。空荡荡的医院顶楼的储物室,也许这些还不足以让我感到寒冷。我的生母,那个悄然无息把我遗弃在此女人,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便孕育了我,更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便把我悄然无息地遗弃在此。如果说生命的诞生来自偶然,我无从去决定自己的临世,那么我也认命,可母亲对我的放弃显得如此坚决,苍白而无力。我身体健康,没有任何先天疾病缠身,也许她只是不想要这在她人生中显得多余的孩子。

顶楼,到处弥漫着深秋的寒冷,寂寥的走廊空洞鸣呜着,以及未预知的危险随时随地都可能吞噬了这躺在黑暗空间里尚有气息的生命。也许是上苍不忍心,在被遗弃了一天后,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啼哭了起来,哭声,像锋利的刀刃一下划破了医院宁静却喧闹的上空,最先听到哭声并跑上顶楼的是负责医院清洁卫生工作的叶阿姨,一位年旬六十的清洁工,我是后来被救起后才知道她的名字——叶阿姨。医院里的人都是这么叫的。

在确定了储物室内是婴孩的哭声后,她甚至连储物室的房门都来不及用钥匙打开,尽管医院所有的钥匙都在阿姨的裤腰带上别着,她只顾发疯似的拼命撞门,肩膀还被撞出了一大片淤青,好像里面被关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当房门被打开那刻,我止住之前所有撕心裂肺的哭声,睁大双眼凝望着眼前的恩人,却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叶阿姨。虽然她仅仅是医院里不起眼的清洁工,后来叶阿姨与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得知我的身世后,欲通过各种渠道寻找我的母亲。他们在储物室里发现我时,除了那张裹着我的毛毯外,还发现有一封塞在我怀中,署名为致好心人的信,虽看不到上面的字,但我大抵知道信中所写内容,无非是请求某位若看到孩子的人,收养了他。

我的母亲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所带来的后果么?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她为狠心母亲,无良女人,尽管是她带我来到这世上。年轻的她会在半夜从空荡冰凉的棉被中钻出来,披上外套,穿上拖鞋,走到厨房煮起红枣鸡蛋糖水,边煮便望着红蓝相溶的不断闪烁跳跃的炉火喃喃自语,或许她在说些属于她那个年代的无人能懂的内心言语,也许是没有找到相爱的另一半,她的眼神里净是干枯的荒漠,如果说那还不足为怪,那么我所知道的便是母亲不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妇女,她甚至还喜欢香烟,一个女人喜欢香烟多少会有罪恶感,有时她任凭两指间越燃越短的香烟在静止的时光中灰飞烟灭,伴着缭绕的烟雾,在时光中思绪逐渐枯萎,香烟,伴着她一直到午夜,那些微微泛蓝的烟雾给母亲重生与毁灭之机。其实我也不知道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像男人那样迷恋尼古丁,也许一样是为了发泄内心的爱抑或怨恨的抑郁。

我曾看到母亲这样折磨她和她的爱人,悄无声息,就像她当初将我放到医院顶楼储物室,母亲是个迷人的女人,叫她母亲是因为她是我名义上的母亲,而我是她的孩子,除此外我想不出别的任何称呼,她有着年轻美貌女子一样的身姿,紫色的围裙穿在身上,纯白的肤色和修长的双腿,还有一头乌黑亮丽如瀑布的长秀发,全身隐约透出一种贵族气息,这样的身姿对有眼缘的男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母亲曾经向她所爱的男人表白,她说我对你的爱就像我这一头轻柔的发,柔顺而细腻,带着几世的情感。母亲的一头长发,几乎可以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小屋里,一段感情便也很快从萌芽到枯萎地进展着,她爱一个男人抑或那个男人抛弃了她。美丽的女人并不占有绝对优势,虽然美貌可以成为母亲的资本,但有时会让她承受更多的苦难和伤痛。

母亲喜欢黑夜的感觉,她会在黑夜里唱歌,每次唱歌时,母亲的脸色总是苍白的,甚至看不到一丝血色,她的歌声里唱的都是周围人的温馨幸福,母亲原本以为和自己心爱的男人能像童话里的公主与王子一样幸福生活,现实的爱情却让她始料不及,她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光明,只有一路的沉睡迷惘,一双年轻的眼睛里满是伤悲与疼痛。

她选择了逃避,我以为那不过是暂时的,母亲已经怀上我。没想到她却因此陷入无底深渊中不断重复着伤痛,开始沉沦,不再注重外表,以前那些在爱情甜蜜时期穿的各种缤纷色彩的衣裳,如今在母亲眼里却变成只有苍白一种颜色。有的衣服上已悄无声息地覆盖上一层尘埃,美丽似乎光彩不再,她身边一切事物恍如隔世,便也成了我的眼神总不敢凝视的禁区。

母亲像游魂一般独自在房间里徘徊,有时还会用她那有些嘶哑的嗓音哼唱着歌,模糊不清的音调,像流水线里的嘈杂,像黑夜里某种不知名的昆虫的嗓音,以前我觉得那是天籁之音,如今这种感觉越来越模糊了。时光在流逝,往昔的甜蜜不再,母亲再也忍不住这样独自伤悲了,她决定要和曾经深爱的男人公然理论一番,我从她由黯然伤神到逐渐尖锐锋利的眼神中隐约感受到一种绝然的愤怒,那男人也由开始对母亲百般呵护到疾言厉色,尽管那时的母亲已经怀胎近十月。男人说母亲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生活。母亲说,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浪漫。

母亲以几近绝望的爱恨交加的眼神盯着眼前的男人。男人到最后还是不肯妥协,仍然脸红脖子粗地大呼着,你这女人究竟要我怎样你才满意,你要是离开我那就走吧,没人留你。男人说出这番话后,母亲知道,一切已经没有挽回余地了,原本她以为在自己的苦苦哀求下,男人会看在自己尚年轻且怀有他亲骨肉的份上与她破镜重圆,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泡影了。

突然,她被男人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推了一把,那只曾经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享受过甜蜜幸福生活的大手,如今这却成了一个推到离真爱九霄云外的伤害她的手,母亲对这突如其来的伤害未有任何防范,她始料未及,惯性般往后退了几步,右手碰到客厅的一张方桌的边缘,整个身体的支撑力量全部落在右手上,一个踉跄,身体马上失去了平衡,连同方桌一起摔到坚硬冰冷的地板上,平常人这么一摔可能不算什么,但眼前这是一名怀胎近十月的孕妇。母亲表情难过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以为,男人会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后悔,进而会扶起她并道歉。出于意料的是,男人却只是狠狠地摔门并扬长而去。

事实那一切只是母亲脑海中的美丽泡影,她坐在那里渐渐支持不住了,一个侧身躺了下来,嘴里发出细微的带着凄凉的呻吟,一动不动,身下一朵血红的玫瑰正怒放着,如季节被按下了快进键,血红的花瓣越开越大,已经颠覆了自然成长规律,刺眼而鲜红的血就像世纪末日般从母亲的身体里迸发出自己不安分的灵魂。

母亲最终还是自己挣扎着爬到床头,拿起上面的电话拨打了120,唤来急救人员。在被送往医院后,她的目光也由温馨逐渐变得空洞呆滞,甚至还透着丝丝锐利。某个午夜时分,母亲躺在素白的病床上,一只手捏着刀片,那是母亲从医院一处偷来的,她将刀片用纸张层层包裹起来,用针线缝合在自己的衣裳里,护士没有发现。刀片在橘黄的床头灯的映射下散发着逼人的寒光,母亲用两指紧紧握住刀刃对准自己手臂上一条在细嫩肌肤覆盖下隐约可见的脉络,打算让再度获得重生的生命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在这之前,母亲的双手也曾放在了我的脖子上,试图结束这幼小的生命,可她最终却没有下手。我记得那双手在半空中一直颤抖着,母亲那次拿刀片瞄准自己手臂的脉络时,幸亏巡夜的护士及时发现了她的举动,才没有酿成大祸。

同样在某个午夜时分,母亲让我静静躺在一方狭小的黑暗空间里,我怪她的无情,怪那个原本我应该称为爸爸的男人。即便如此,母亲仍是如此狠心对待她的亲骨肉,她的眼神中闪烁着茫然的空洞,她的思绪停留在虚无的空中接受着那些突如其来的空旷寂静,像一个牵线的傀偶。医院病房的窗外几张残叶顺着微风漫舞,不时会撞到玻璃光滑的平面上又悄然滑落下去。当我睁开眼睛时,此时母亲已经不在病房里了,只剩下我一个弱小的生命静静地躺在小小的保育箱中,周围还有不断进出察看着我生命体征的护士,事实上当我被母亲遗弃在顶楼伸手不见五指的储物室时,她就已经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母亲去哪了,或许已离开医院,看不到亦听不到自己的亲骨肉了,难道这真是母亲的选择?她有太多的生活与精神的寂寞需要释放,满脑子都是那个抛弃自己的男人,还有一个举目无亲的婴孩。

我看到,母亲那写满痛苦而逐渐扭曲的脸,我的心竟也因此生起一丝怜悯。尽管她曾狠心将我遗弃,可毕竟还是我的母亲。她的眼神中透着丝丝呆滞,像一个失去知觉的精神病人,也许是绑在她身上的束缚太多了。

记得在母亲脖颈上挂着一串惹人眼球的项链,每颗珍珠都焕发出一种贵族气息,富家女子的光芒,最重要的是项链是她心爱的男人所送,母亲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那条挂在脖颈上有些分量的项链。自从和心爱的男人大吵一架后,母亲便将那条项链解了下来,随意扔在房间的一处角落里,任凭曾经耀眼的光芒被时光的尘埃覆盖,轻盈地停留,厚重的沉淀,恍如隔世的苏醒。正如她的名字,带着一个苏字,也许她希望自己能清醒些,不再受到世间任何男人莫名其妙的欺骗。我想安慰她,在她心里为她说些安慰悄悄话,向她说起自己曾经生活在母亲黑暗却温暖的子宫里那些成长的故事,直到言语干枯,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为止。可是母亲似乎从未仔细端详过我临世稚嫩的脸,甚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骨肉。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像那些普通而又温馨的家庭那样,有疼爱呵护自己的双亲罢了。

看到对骨肉毫无知觉的母亲,我尝试用母子间特有的第六感使劲呼唤着她,只为能唤回她丧失的一段固有记忆。总想如果能白天黑夜一直跟随着母亲,也许能在她身上发现一丝爱的痕迹,即便母亲会以为我只是她在明媚烈日底下,黑夜皎洁月光下的影子。其实我很想那个男人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她则佩戴着爱人所送的项链,而我被他们两人各牵一只手,走在中间。那串项链在太阳底下闪烁着甜蜜的光芒。我的脑海中还深藏着一个和明媚截然不同的季节。

院墙外面地世界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过一场倾盆暴雨,隔天,当我从梦境中醒来时,几名年轻护士不知何时已在我的床头忙碌起来了。洁白无暇的病床一侧的那扇窗台玻璃上依附着几抹似流星划过的痕迹的水珠,又有些像被泪水溅湿。零落的水珠凝聚了所有伤痛,竟让我隐约感到母亲脖颈上那串项链是由这些雨滴连成的。清晨的雨虽然已骤停,远处原本在烈日毒辣暴晒下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山野,一夜间泛起了一层浅绿的野草,一名护士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她走到窗边,向我微笑了一下随手推开了一扇窗,一股清新如同仙境云雾里的气息一下涌进了气息沉闷的病房,窗外一颗数层楼高的参天大树还在清晨的雨后氤氲中随风剧烈摇晃。由于窗台只开了半边,窗沿还被扣上固定支架,但我知道那风有多强劲,窗台的景有一种凄清的美,空气里淡淡的消毒药水味和着湿润泥土和向日葵的芳香气息,让人有一种渴望全身心往后倒入这浓郁气息中不能再自拔的感觉。

尽管我只是个婴儿,对这气息的向往不亚于对纯白奶汁的渴望。甚至还有一种错觉,母亲不过是暂时出去晾晒洗净的衣服,她一会便会回到病房,抱起躺在素白床铺上那个小生命,将我拥在丰满的怀里,来回轻轻摇晃,嘴里还在哼着温馨的曲子,母亲在意会我啼哭的含义后,回到床边,坐下,并倚靠着床沿,轻轻解下胸前衣裳的纽扣,将鲜红的乳头缓缓塞进我那张充满渴望的小嘴中,让自己的亲骨肉的小嘴一下一下缓慢吸吮着自己甘甜的乳汁,还不时在我耳边念叨着一些小故事,讲给她的孩子听。

当我再次惊醒时,只听到洁白的墙壁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重复轮走着圈子,从零点一直走到十二点,护士不断进出忙碌着,只为一个未满月的婴儿。她需要外界无微不至的关心,却始终不见母亲的身影。其实她只需一个回头,一次转身便能看到我,或者拿起手里的电话拨通医院的号码,询问我的情况便能聆听了解到他孩子的声音以及各种情况。这些仅仅是我的幻想,甚至连幻想都算不上。

突然,窗外的天变得阴沉起来,大有风云突变之势,在这有些迷蒙的清晨,又一场大雨将不期而至。我记得,母亲还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每次看到下雨,雨点断断续续打在病房窗台几方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母亲的听觉似乎在雨中变得格外敏感,像静谧夜幕下的猫,圆润如宝石般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然后轻轻虚掩上我所在的病房的门,没有看到母亲离开房间的背景去往何处,也许她会出现在楼顶抑或走廊,出现在为破碎婚姻疗伤的任何一个角落,大概过了近一个钟才看到房门被重新打开。只见母亲穿着医院的病服,消瘦的脚套在一双旧拖鞋里,脚趾有些像干瘪的柴,素白的病服紧贴肌肤,衣裳在水渍的浸泡下呈现出不同的图案,母亲的三千青丝仿佛经历一场空前浩劫,泛着凌乱的思绪,刘海紧贴在苍白的额头,零散的水珠沿着脸颊缓慢流淌着,像某种通体透明的小昆虫,母亲浑身悄然弥漫着雨的芬芳稠黏气息。

我不知道母亲为何会对雨有如此渴望,当我还在她子宫里时,母亲是很害怕下雨时节的,她曾对自己心爱的男人说,雨,是大自然的眼泪,容纳了太多人世杂质的情绪,应该遗忘它,它没有值得铭记的地方。如今她却钟情于雨,喜欢被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觉,喜欢在浑身湿透的同时回忆那些幸福与苦难的日子。也许是母亲变了。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沉醉在恋爱中的高贵女人。母亲认为雨是她重获新生的源泉,能让她获得清醒,那些躲藏在她背影里的阴暗岁月,一直如荒漠沙丘般隐藏着,似雨天从树荫底下搬运着食物悄然走过的蚂蚁。

母亲将雨当成神灵膜拜。雨,大约能洗去她所有变成铭记的伤痛,母亲不像其他人那样在雨中张开双臂,敞开情感诉说人世喜哀。她可能会在天台某个角落偷偷蜷曲着身体,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雨帘连成的时光列车上,任凭思绪被载动着去往远离伤痛的他方,素白病服上满是记忆褶皱,不断扩散收缩,母亲在雨中叹息,所有应该遗忘即将遗忘而没能忘记的故事,因未能彻底遗忘才有了如今这名正言顺却又莫名其妙的孩子,母亲在自言自语,眼神里溢满世界的黑白空洞,神情呆滞得如傻子般木然。

“你怎么又跑来这里,多危险,赶紧回去看着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又在病床上哭啼嚷嚷着要妈妈了……”

一名护士在查房时看到母亲的病房空荡荡的,知道这位年轻母亲又独自跑到天台淋雨了,这才在天台上找到母亲。但她似乎没听到护士的呼喊,仍呆呆坐在那里,嘴里还在默默念叨着什么。突然站起身,欲朝身前的天台更空旷的区域跑去……听那护士说,还好及时唤来了几位医生护士,这才止住了母亲之前近乎不理智的举动,她的嘴还在微微动作着,仿佛在说悄悄话,没人知道她念叨的内容。自从母亲被她心爱的男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后,她就变了,经常喃喃自语着要杀掉他之类的话。

回到病房后,母亲浑身还是湿漉漉的,护士给她递过来的毛巾,母亲只是随手披在肩上,并没有用它去擦拭自己仍在淌水的身体,带着被雨淌过的木然一下子抱起病床上啼哭得满脸通红的我,她的肤色有些微微泛白,不知是长时间被雨水浸泡还是本身原因。我隐约能嗅到遗留在母亲身上的雨露的气息,有些还沾在我额头上,像她在幸福时光里对我的亲吻。那男人当初说喜欢母亲,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因她的肤色泛着生命活力的色彩。那些遗留在母亲身上的雨水,沿着她被浸泡得发涨而泛起隐隐皱纹的手指,雨滴沿着母亲的身体,缓缓或湍急地下淌,像从钟乳石淌下的露珠,一滴滴的,落到地上,瞬间绽放成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朵,不久便化作午夜里的氤氲,像飘忽的随时会破碎的泡沫,某个时分悄无声息地灰飞烟灭,就像从未来过人世。

自我在医院诞生以来,母亲似乎从没有向我提起过她的童年,虽然自胎生那刻开始,便在莫名其妙思考着她的童年,苍白抑或幸福,她在少女时代的生活是怎样的。她的床会不会摆满毛绒绒的玩具,在一张宽大的席梦思上一个刚满月的婴儿与自己的母亲欢快嬉戏着。不知母亲的母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时是否也感到由衷的喜悦?我并不知道这些的真实性,母亲也许不想对儿女提及她的往事,她的童年以及年轻时期所有的一切。也许生命对于母亲而言已经消耗过太多残留的碎片进而变得有些残忍,仿佛一张张黑白照,被燃起的星光之火演变成熊熊烈焰,舔舐,慢慢聚拢包裹着,从边缘开始,相片慢慢被火光吞噬。她开始怀疑所有的爱,连同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对母亲的依恋。

我仿佛见到那个毛绒玩具被母亲逐渐浸压入水池中,玩具小小的身躯在吸足了水后,一下变得沉重,一些遗落在童年的笑声顺随着水的波纹回荡,变得越来越大越飘越远。荡漾着母亲战栗身体里急促的呼吸声。虽然母亲从未提及她的童年,但我知道她的童年是幸福中充满辛酸的。

护士们在为我送餐点时,无意间听到他们议论母亲,说起这个女人的不幸与狠心,被同情与谩骂着。母亲似乎听不到那些声音,自顾自的生活。而每次午夜,我都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是顶楼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储物室。惊醒后,我大汗淋漓,无法诉说,只有几近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些闻声而来的护士们一切的悉心照料让我有一种将她们当成母亲的错觉。

母亲,你不能改变得了什么,记得在你们感情破裂时,你曾对爱人说过有关“重阳节之约”的故事,古时候,一个男人去远方打仗,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不能履行约定便一同殉情赴死,在黄泉双宿双飞。三年以后的重阳节,丈夫终于如约归来了,他显得疲惫不堪,但没过几天丈夫又失踪了。直到此时,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阳之夜前,战死于千里之外的沙场。妻子恍然大悟,原来在重阳之夜如约归来的丈夫的鬼魂。妻子随即惊恐,接踵而来的便是莫大的伤悲。丈夫至死都不忘与爱人定下的诺言。

可你心爱的男人却并不理会这些,这对一个腰缠万贯的男人而言不过是滑稽的传说。那个男人,他走进过你的生活,让你成为高贵的女人,甚至可能是全职的家庭少奶奶,他带来一丝明亮,一丝随即就被无边黑夜吞噬的明亮。连同病床边柜台上那些隐藏在光线里错综复杂的痕迹,那时被外界悄然无声的摩擦过后所遗留下的痕迹。正面视线照不到它们的伤痕,只有在黑夜散发着橘黄光晕的窗台灯映照下,或者清晨第一道斜阳升起时才能看到那些纵横交错并不留痕迹的痕迹。如今的病房,只剩下我以及悉心照料着我的那些素不相识的医生护士们,一身素白衣裳,让我想起在诞生前的混沌记忆里为我引路的那位天使,同样一身素白的色彩。直到我进入漫长的时光隧道,他才消失了。

我还听到一个令我心寒的故事,事实上那不是故事,而是活生生现实,一个女孩,最多比我大一岁多,她在一条狭窄的路面上行走不小心被车撞倒后,两辆车子相继从她身上碾压过去,那女童倒在血泊中,尚有呼吸,躺在狭窄路面上甚至还高举着双手,向过往行人发出微弱的呼救声,可途径的十余个路人却都旁若无人地从女孩身边走过,最后是一位拾荒阿婆救了女孩。小女孩的生命之灯就那样孤零零在那条下着朦朦细雨的冰冷路面上一点点黯淡下去,想到母亲曾给我讲过的一则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可这是童话么?面对女孩的不幸遭遇我却只能以沉闷却能划破天际的啼哭来抱怨上苍的不公,一切都过去了。

一颗枯萎的草立屹立墙角,在它身后还长着一颗嫩绿的草,彼此紧贴着。雨逐渐停了,一名护士打开窗子,回到床边,把我轻轻抱起放进病床的保育箱里,安顿好一切后,转身走出去换班了。病房逐渐安静了下来,一股雨后的氤氲涌进,像来自另一世界的引导,仿佛回到午夜一段静止的时光中,聆听大摆钟的滴答絮语,所有角落空荡荡的,只有一双黑色高跟鞋静静靠在母亲的病床的床沿底下,高跟鞋光滑的表面落满了薄薄一层灰色的尘埃,像顶楼储物室里被遗弃的布满锈迹的破椅,依附着时光灰飞烟灭。没有了温馨,没有了甜蜜,没有了浪漫,没有了诗意的河水溪流,一切只剩素白宁静。想到被碾压的女孩,童话中严寒冬季蜷曲在墙角等待着天亮的女孩,最终都回到天使的怀抱。

母亲虽然将我锁到那个令人窒息般可怕的储物室,但我却幸运地获得上苍的怜悯。记得最先打开房门的是那位经常在医院里打扫清洁的阿姨,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隐隐担忧,一双来自陌生眼睛里的担忧,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在这些眼神寻找母亲的眼神,我已经很久没注视过母亲的眼睛,她赤脚在刀刃上行着,每走一步便被利刃刺得钻心疼痛,每走一步便也加剧了母亲对所有爱的恐惧与厌恶。也许此时她又在哪个角落喃喃自语,我听到那些融化在风里的言语,亲爱的,就让我和孩子化作人世的一粒尘埃,这本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相遇,所有的爱都是空洞的,连同我们的爱情结晶,在疲惫的面容刻下伤痕累累的记忆,你已不再是我的太阳。

就在此刻,病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位阿姨走进来,抱起了独自躺在病床保育箱里的我,她的容颜和蔼,像洒落在春天轨迹里的暖阳,她的身上隐隐弥漫着一股和母亲相似的气息。

我看到了那张脸,那张曾经在医院顶楼无边黑暗与明媚光亮的交接处出现过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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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婚姻才是最最纯真的感情,幸不幸福是一码事,至少里面可以没有参杂太多的欲望。也许正在热恋爱中的爱侣会为对方承诺了一段婚姻,在彼此换过几张双人床后,你不会再相信那个曾经你深爱的为你承诺婚姻的男人。因为时光让你知道,在充满欲望的爱情里,被伤感蒙蔽的眼睛永远不会看到地老天荒。当烧完所有青春时,你会找到一个也许只是想履行婚姻义务的男人,然后成为他的老伴,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在年华的尽头你才明了,如果当时的爱情不停站,那么现在的家庭和幸福,永远都只是一个泡沫而已。原来,不管事物怎么的变迁,时光依旧似水奔前。我也想坐在时光里,然后不小心让记忆轮回到以前。多么远久的回忆了呢。与现在的漠然相比,这一切都显得弥足的珍惜。我看到那些倒退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曾经的年少,曾经的张扬,曾经的梦想,如烟花般璀璨。这些年华都在流年中安然淌过。然而在青春的岁末,这一切已都消逝了。记忆与现在已在我光年之外,相距太遥远了。
  •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节肢动物

    青少年应该知道的节肢动物

    本书从各个角度对种类繁多的节肢动物进行了详细的介绍,让广大青少年朋友们更全面地了解这种地球上种类最多的动物。
  • 三国中学

    三国中学

    三国时期本应成为历史,不料竟然在现代世界再度展开!当年的胜者是否还能称霸校园?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咦?张飞,你怎么和曹操孙权拜了把子?!
  • 他曾是个少年

    他曾是个少年

    当这个城市的梦越来越少时,青春时期的回忆,简直就是一场美梦。这时,周选拿着扫把的手被一只很有力的大手给抓住了,她吃疼了一下,愤怒的转过头,瞪着那只手的主人,“我去,谁啊?!”这一转头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次:我这么丑,他那么美。周选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男生在阳光下居然可以比女生还好看,这被她们嫌弃的要死的校服在他身上就那么合身,帅气的光圈直接要把周选吞噬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一个男生,还是一个这么帅的男生。她觉得她的脸瞬间就着火了。他皱着眉头,另一只手把她爪子上的扫把拿下来,说:“小胖妹,下次抡扫把之前记得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她以为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他,却不曾想,原来小小的心房能装得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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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狼的契约

    作者第一次写啦,支持一下嘛~一个可爱的萌妹子,来到森林里遇见了狼群,与狼做下了契约。她和酷妹子萧萧,暖心富公子天子皓,和小染一样的羽冥灵,还有许多和狼做下契约的人们会发生什么事情?
  • 重生之九公主崛起

    重生之九公主崛起

    “你们知道吗,炫跃国有一个公主要来联姻”“我听说是那个草包九公主她什么都不会哎”“谁说不是呢”几个官家子女在一起讨论着这个草包九公主。刚好被一个路过的男子听到,,草包?有趣了,,某公主打了两个喷嚏,是谁在背后说我啊?
  • 无价妻子:总裁的倒霉老婆

    无价妻子:总裁的倒霉老婆

    明明人长得漂亮但是人却非常倒霉,一次倒霉她被男朋友抛弃喝个酒想找厕所却遇到了总裁大人把他当成马桶一样吐,总裁一次忍,二次倒霉,她抱着总裁睡觉各种打、磨牙、甚至把他踹到地板上,总裁二次忍。二次倒霉,给总裁大人煮菜把盐当做糖下,让总裁大人差点咸死,总裁三次忍。可甜蜜生活不久,小三出现她临阵脱逃。三年后他遇见她。又发现它的复制版的小包子,以下对话,穆萧希:我们结婚吧!爱小昕:不行!穆萧希:为什么,你都有了我的复制品我还能让你逃吗小猫咪,我会让你在我身下一次一次印着我的印记看谁还敢抢走....
  • 不犯怵!说话的分寸

    不犯怵!说话的分寸

    本书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娓娓动人的故事以及实际有效的例证,深入浅出地为读者诠释了说话深浅、轻重、曲直、时机、场合以及与不同的交谈对象——爱人、孩子、朋友、上司、下属、客户等说话的分寸。通过阅读本书,你与别人的交谈可以变得更加流畅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