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手中有本本次拍卖的图册,林林总总六十多件,如栗语蓝所猜测的,其中不包括宣德青花明月瓶等密室藏品,除了两三件勉强算得上上乘的古玩,基本是大路货。浏览图册后场内已有七八位资深收藏家悄然离席,还有几位出于礼貌暂时坐着,但脸上神情显露出对拍卖兴趣索然。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在场至少有一半人心知郑颂昌真正的藏品被76号私吞了。
开场拍卖品为一套清代嘉庆八扇竹藤屏风,上面用彩藤编织梅兰竹菊松荷蕉蔷等常见花卉,色彩鲜艳,层次分明,格调雅致,是讨巧的家居风格古玩,在市场上极具人气,就算对收藏不感兴趣的都容易动心,这也是主办方精心设计的暖场拍卖品。包括季凯、钟胖子在内绝大多数买家都参与举牌,价格一路飙升,经过六轮厮杀很快从底价四十大洋涨至两百四十大洋,仍然有四位买家相持不下。
"超过两百就划不来了。"季凯在第四轮便退出,钟胖子坚持到两百二十大洋时也悻悻放弃。
从第八轮起竞争集中在身穿锦花紫团马褂中年人与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买办之间,两人都像有钱的主儿,每轮竞价根本不考虑价格直接举牌,第十轮便达到四百大洋。
栗语蓝一味摇头:"五分钟不到价格翻十倍,古玩就是这样炒法?"
季凯道:"故意炒高有三种情况,一是变着法子送好处给卖家,明知不值钱却以几十倍价格买入,买卖双方心中都有数,但谁也抓不住把柄;二是有意抬高古玩价格,以便下次交易时以高价出手,从目前看这两种情况都不是,那可能是第三种情况,即两位买家均有备而来,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争取后面拍卖的主动。"
说话间已涨到四百六十大洋,金丝眼镜举牌瞬间胳臂被旁边女子拉了一下,略加犹豫选择放弃,紫团马褂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先拔头筹。
接下来都是清代至民国的传统家具,如乌木边花梨心条案、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胡杨嵌竹丝梅花式凳、酸枝木镂雕龙纹小扶手靠背椅以及黄花梨卷草纹藤心罗汉床、龙凤纹立柜、黄花梨博古格、官皮箱、龙首衣架等,季凯举了几次牌,但两三轮过后便退出,抱着浓厚的观望态度。
趁空闲时栗语蓝翻到犀角如意的图研究一番,道:"怎么觉得像牛角?怎么区别犀角与牛角?"
"首先犀角长在鼻子上,呈椭圆形,牛角是脑门向两侧分叉,相对较扁;其次犀角是'前沟后岗',即犀角往角尖方向有条凹下去的沟朝向尾巴,往鼻子方向有条凸出来的岗朝向上天,而牛角是'前实后空',即指向角尖的地方是实心的,指向脑门的地方是空心的,牛龄越大空心越长;最后牛角有年轮,横截面开裂都围绕年轮绽开,而犀角颜色呈多层,中心附近全是黑的,这是区分犀角与牛角的重要特征。"
"学问很深啊,"栗语蓝由衷佩服道,"即使是犀角,这柄如意底价六十大洋是不是太高了?人家八扇屏风才四十大洋起步。"
季凯道:"犀角分亚洲犀和非洲犀,它是亚洲犀中药用价值最高的苏门答腊犀,与印度犀和爪哇犀相比,它长度最短,正常十二厘米左右,最长不超过十五厘米,质地柔润细腻,气味幽香,六十大洋是比较适中的开价。"
"估计多少能拿下?两百够不够?"
季凯苦笑着朝坐在第一排的紫团马褂以及第三排的金丝眼镜努努嘴,两人在已竞拍的二十六件里共拍得十八件,几乎包圆全场,买家们就怕这种不把钱当回事的。
栗语蓝摸了摸图片上的如意,困惑道:"除了稀缺和药用,它的价值体现在哪儿?"
"雕刻的兰花。"季凯简洁地说。
栗语蓝凑近细看,只见犀角如意侧面刻着一块墨石,上面有两三根兰花,旁边刻着几行小字:造物亦何心,春风自含吐。时去等飘蓬,知后落谁取。
"很简单的寥寥数笔,"她不解道,"有何内涵?"
季凯摇摇头表示不愿继续讨论,接着第三十九件拍卖品上场:清晚期江边渔读图。
渔樵耕读是清代中晚期最流行的画作,画面中有位渔翁坐在岸边钓鱼,闲暇之余吹着笛子自娱自乐,对面亭子里站了位手握书卷的书生,丝毫未受笛声影响,眺望远山沉浸在诗书之中,整幅画动静结合,充分体现悠闲自得的田园风光,同时画风非常细腻,将渔翁懒洋洋的表情,书生志存高远的傲气刻画得栩栩如生,另外江面上的水纹波光粼粼,给人以正在流动的错觉。
唯一遗憾的是该画作作者未署名,难以鉴定其身份和创作背景,使价格大打折扣,底价只有三十大洋。
钟胖子来势汹汹,每轮报价都抢先举手,三轮突破一百大洋后便有大半参拍者退出,毕竟作者未明、年代未明,市场前景莫测,只剩下五位买家:钟胖子、季凯、紫团马褂、金丝眼镜和南京收藏前辈涂先生。
一百五、一百八、两百。。。。。。
场面非常微妙,钟胖子每轮必举,季凯则犹犹豫豫总拖到最后,涂先生似乎对这几位报价凶悍、举牌不符情理的买家很不满意,频频摇头,越到后面举牌越勉强,紫团马褂和金丝眼镜像铆上劲似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谁都不肯退让。
三百、四百、六百五。。。。。。
涂先生大声叹了口气退出角逐,钟胖子手臂也有些发软,情知自己兜里只有一千多大洋,总不能砸锅卖铁把赌本全压这一件吧?他拿余光偷瞄季凯,季凯坚定地挥挥拳,示意不能松懈!
七百、七百五、八百。。。。。。
钟胖子索性挽起袖子站起来,虎视眈眈盯着紫团马褂和金丝眼镜,眼露凶光,另一侧季凯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始终参与报价。
八百五、八百八。。。。。。
眼见即将突破九百大关--这是目前为止拍卖会最高价位,金丝眼镜在身边女伴的提醒下退出,过了会儿紫团马褂也退出,然后是季凯,钟胖子在一片惊叹声中艰难取胜。
办完手续后钟胖子身体将近虚脱,比跑马拉松还累,然而连内行的谈小花都没看出季凯为何坚持以高于近三十倍的价钱买这幅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画中都不可能包含密码,根本毫无道理。
接下来的小高潮是第四十七件拍卖品,宋代磁州窑虎头枕,憨态可掬的民间卧虎形象,虎须、虎眼、虎爪生动活泼,两眼朝天透出威武的样子,虽说是民窑但造型精巧,制作细腻,枕面还有警世格言:过桥须下马,有路莫行船,未晚先寻宿,鸡鸣早看天。
瓷枕起于隋代,唐代以后逐渐成为人们喜爱的枕具,两宋及金元时期瓷枕发展进入繁荣期。作为生活用器,瓷枕通常随死者下葬,因此流传下来的数量不多。皇宫不用瓷枕,基本是平民百姓使用,因此瓷枕透着一股市井气和生活气息,后人往往从瓷枕得以窥见宋代百姓的情趣。
紫团马褂、金丝眼镜和涂先生均加入竞价大战,照例又从底价二十大洋迅速升至六十大洋。
此时季凯看出来了,金丝眼镜应该是主办方安插在买家中间的托儿,表面看他积极参与了绝大多数拍卖品竞争,也拍了不少东西,不过基本是廉价品或买家参与兴趣不高的,大凡与紫团马褂竞拍,他大抵叫到一定程度便收手,让紫团马褂当了冤大头。
涂先生应该看好虎头枕,寸步不让地将价格竞到九十大洋,也许前面花费不少,紫团马褂虽然频频举牌但有些底气不足。趁着混乱季凯来到金丝眼镜后面座位,拍拍他的肩说:
"喂,朋友。"
金丝眼镜警惕地回头看看他,不客气地说:"你是谁?别打扰我举牌!"
季凯笑笑道:"做什么事都要有分寸,过分就不好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金丝眼镜虽然嘴硬,却下意识放弃竞价,紫团马褂瞥见后也退出,涂先生总算如愿以偿,以一百一十大洋拍得虎头枕,虽比预计价格稍高,还可以接受。
季凯道:"帮朋友忙应该点到为止,场子里明眼人不止我一个,惹了众怒当心以后不好混,在下点到为止,其他你自个儿琢磨去。"
此后金丝眼镜明显收敛很多,加之剩下的拍卖品几乎没什么亮点,大都以底价或略高些成交,季凯看中的犀角如意排在第五十九件,已临近尾声。
犀角如意底价为三十大洋。
钟胖子歇息半晌后重抖精神,又挽起袖子站着举牌,季凯还是无所谓的样子每轮都参与。金丝眼镜很想从中搅和,但看到季凯眼中射出严厉的目光立即畏缩下去,三轮过后便罢手。紫团马褂是紧盯金丝眼镜的,见状草草应付两轮也退出,随后季凯以七十大洋拍得虎头枕。
"这家伙亏大了吧。"拍卖会结束后钟胖子看着指挥手下搬运家具的紫团马褂幸灾乐祸地说。
季凯说:"未必,这世道哪有硬拿钱往水里扔的?他八成打算新开家拍卖行或古玩店,这种藏家云集的场合下赔钱赚吆喝,显示自己的资金实力,比花大把银子在报纸上登广告效果好多了。"
"有可能,"谈小云说,"而且这家伙眼光不错,专挑长线投资的拍卖品下手,虽说价格买高了,将来一定有升值空间。"
"可我们呢?"钟胖子抱怨说,"犀角如意不到一百大洋也罢了,那幅江边渔读图真亏了老本,反正我认为没有值得买家投资的理由。"
"回去再说。"季凯道。
一行人到了栗科长住处,反锁好书房门,钟胖子迫不及待地说:"该揭开谜底吧?"
季凯"嗯"了一声,将犀角如意放到灯光下道:"大家看到什么?"
"兰花,还有两行诗。"谈小花说。
"知道这是谁写的诗?"
栗语蓝和钟胖子均望着谈小花,她脸一红低声说:"没。。。。。。没研究过。"
"'造物亦何心,春风自含吐。时去等飘蓬,知后落谁取'是明代诗人王武所作,原来题在一位郑姓画家画的《兰花》图上,前面还有两句'郑生太迂鲁,画兰不画土',郑生即指那位画家,意思是说这家伙个性太张扬,画兰花不画土,清代很多画家受此影响都'画兰不画土',包括诸升、石涛以及扬州八怪。"
栗语蓝疑道:"但犀角如意上的兰花下面画了土,有块石头。"
"这是郑颂昌玩的把戏,石头是后加上去的,故意造成画作与题的诗意相矛盾,即他所说的密码!"
钟胖子将如意拿在手里瞪大眼睛看了半天,道:"还是不明白。"
季凯不慌不忙道:"我猜他用了微雕技术。"说着拿放大镜放在石头上面。
"我看见了!"谈小花眼尖大叫道,"石缝里写着'重要物件交由允善方丈保存'!"
钟胖子劈手抢过放大眼凑上去看,良久才冒出一句:"这郑颂昌花花肠子真多。"
栗语蓝竖起大拇指:"季凯,我不得不真心夸你一次!老实说倘若细心点,古玩行家都应该能看出画作与诗意表达矛盾,但进而推断密码以微雕方式藏在石缝里,非得具备跳跃性思维和超凡的想象力。"
季凯被夸得不好意思,道:"其实也是巧合。。。。。。我们第一次找郑颂昌时,他书房桌子上有放大镜、刀具和石头,当时我就推测他有微雕的爱好,因此看到凭空多出的石头自然而然想到微雕。。。。。。"
"犀角如意被你蒙对了,但江边渔读图怎么回事,难道画里还藏有密码?"钟胖子有意找茬儿。
季凯笑道:"倘若每件东西上都留密码,那就不叫密码了,这幅画。。。。。。之所以让你不惜代价拍下,因为它真的很值钱。"
"啊!"
谈小花为自己再度走眼而羞愧,展开画轴仔细看了一遍,除了触手间有毛茸茸的感觉,其他并无特别之处。
栗语蓝猜测道:"莫非你看出此画的作者是谁?或者判断出年代?"
"就是清代中晚期的作品,作者无考。"季凯道。
"那。。。。。。你快说吧,我懒得动脑子。"钟胖子催促道。
"严格来说它并非绘画,"季凯语出惊人,"它的准确名称叫刮绒贴画,这种工艺至清末已经失传,而且由于其工艺独特,做工烦琐,留存于世的相当稀少,也鲜为世人所知,今天看到它后我决心赌南京这边无人识得,由此再高的价格也要拿下!"
"刮绒贴画,"谈小花喃喃说,"我想起来了,以前听父亲提起过,说浅月楼有几个遗憾,其中就有没能收藏一幅完整的刮绒贴画之憾,据说这种画起源于明末清初大才子冒辟疆和董小宛?"
"此类说法并无考证,但刮绒贴画的确需要才子与才女配合,"季凯笑道,"它的步骤是先将丝绒刮成薄片,再按照花纹图案剪出形状粘在事先画好的图案上,并在上面敷彩形成刮绒画,具有质感较强、丝理走向明显和画面光亮的艺术效果。它的工艺要求非常高,一方面要请名人作画,没有巧妙构思和精心创作,无法达到刮绒贴画的基本条件;另一方面女红出色,这种画大都出自大家闺秀之手,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还需精细入微的女红技巧。正因为门槛高,制作复杂,而且无名人款识在收藏界不讨巧,其制作工艺到清代晚期便失传了。它有两点容易令人误判,一是丝绒极薄,敷上彩料后与底纸融成一体,若非心中有数很难联想到丝绒;二是古代女子有姓无名,不便在画上落款。。。。。。我曾在清代《拾遗杂记》里见过此类作品图鉴,因而能侥幸识得。。。。。。"
钟胖子两眼发光:"那么说这回咱们捡漏了!说说看它值多少钱?"
季凯大笑:"捡大漏了!因为此类古玩在拍卖市场从无交易记录,具体价格说不准,要是真想卖,九百大洋后面加个零再翻几个筋斗都没问题!"
"太好了,"钟胖子立即宣布,"今晚出去喝酒庆贺,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