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山绵延数百里,群峰林立,地形错综复杂,宛若迷宫,当地人通常在边缘地带砍柴打猎,不敢深入。山里全是遮天蔽日的丛林,里面动辄十多米高的大树,纵横交错的树根盘根错节,千姿百态。树木间分布着茂盛的灌木和藤蔓缠绕成一团,看不见根源,也找不到末梢,在树干树枝上组合出一幅幅图画。有的藤蔓上长着色彩斑斓的寄生花,远远看去宛如巨蟒悬游其间,令人毛骨悚然。地面铺满了层层落叶,行走在上面仿佛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
季凯等问樵夫、访猎人,用木棍、砍刀连拔带砍硬是在丛林间辟出一条路,爬上大明山的南峰--棋盘峰峰顶。站在峰顶张望,北面全是悬崖峭壁,山壁像刀削斧凿般平整光滑,峰尖如深闺少女藏于白云之间,流云绕身,半含半露,自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气质。山腰间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木,隐约可见一道白练似的溪流蜿蜒其间。
"看到了,那边有几间茅草屋!"谈小花指着西边低矮的山峰山谷欢快地叫道,"屋前还有田!"
钟胖子恶狠狠道:"老秃驴,躲在这儿倒逍遥自在!"
季凯忙叮嘱道:"人家是出家人不问世事,或许对郑颂昌做的坏事根本不知情,见面后客气点。"
"凡躲在深山老林里的都是坏人。"钟胖子不假思索地说。
谈小花也说:"我预感浅月楼的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叫有罪推定,对允善方丈不公平,"栗语蓝道,"建议大家以平和、客观的心态面对他。"
歇息了一阵,赶到西山坳时已近傍晚。远远看到山坳里腾起的袅袅炊烟,扑面而来的山风夹带着饭菜香味,走到近处,眼前是一排三间草舍,屋前长着两块菜地,屋子右侧大树下拴着一只狗,远远听到脚步声便狂吠不止。
随后正屋里出来位须发皆白、清癯瘦削的老僧,步履却轻快如年轻人,打了个稽首道:"不知有客光临草庐,有失远迎,阿弥陀佛。"
荒山野岭突然跑过来几个人,正好在日落前抵达,明摆着有事找上门,难得的是老僧脸色淡然,没有丝毫不安。
"请问大师可是允善方丈?"季凯问。
"叫允善即可,寺外修行,早已不是方丈。"
季凯仍然保持礼貌:"允善大师,在下季凯,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这位是浅月楼谈小姐。"
允善目光在谈小花脸上稍加逗留,语气平淡地问:"不知诸位施主来此何事?"
"能否进屋面谈?"
"请。"
正屋摆设非常简陋,一张柞木方桌,几张杂材制的板凳,东墙边蒲团坐得四处绽线。待他们坐下后允善歉意说这里没有茶杯茶叶,只能用葫芦瓢舀水轮流喝。栗语蓝和谈小花听得深皱眉头。
季凯开门见山道:"大师曾是浅月楼谈楼主的朋友?"
允善微微颔首,叹息道:"刚才乍见谈女士便觉得面熟,当初老衲经常去浅月楼做客时她还小。。。。。。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想到谈楼主音容笑貌,老衲嘘唏不已。"
"大师在浅月楼欣赏到不少古玩吧?"
"老衲出家前曾是收藏爱好者,狂喜到变卖祖产四处采购的地步,然而,"允善轻轻摇了摇头,"因在古玩鉴赏方面自诩有所心得,加之与谈楼主性格相投,往来颇为密切,至于浅月楼藏品自然博大精深,用'丰富'都显苍白,不过老衲从未点名索求,每次都是谈楼主拿什么老衲便欣赏什么,两人相识近十年,接触过的藏品约四五百件。"
季凯紧紧盯着他:"有无令大师心动的?"
允善一笑:"老衲是出家之人,出家无家四大皆空,要古玩珍宝有何用?"
"如果受朋友之托呢?"谈小花冷不丁道。
"谈楼主便是老衲的朋友。"
季凯道:"据在下所知大师还有一位朋友--郑颂昌!"
这个名字使允善身体一颤,陷入长时间沉默,良久才说:"是。"
"那么大师可知郑颂昌在苏北疯狂屠杀农民运动人士,曾一夜血洗石榴庄两百七十多人,其中大半是妇女和儿童,当地人称他'郑屠夫',他率领的部队叫'血手团'。。。。。。"
允善抬手打断他,沉声说:"老衲不管世事,只与郑颂昌品茶鉴宝。"
"即使他是遭世人唾弃的走狗、大汉奸,大师也不离不弃?"季凯步步紧逼。
"老衲从来。。。。。。"
"为了他甚至不惜牺牲偌大的普因寺,使百年古寺毁于一旦?"
允善刷地站起来,愤激地说:"那件事将来自有公论,老衲也为此退出祈源寺!"
"那就足够了?"季凯问,"你认为用方丈一职换睊桂木雕观音很值得,对不对?"
允善怫然作色:"倘若施主硬往老衲头上扣大帽子,那就请便!"
钟胖子一拍桌子,指着他骂道:"他娘的,你横什么横?仗着有日本人撑腰是不是?"
这一骂允善态度倒软下来,叹了口气道:"老衲敢用佛祖的名义起誓,绝对没有勾结日本人!"
"很好,"季凯微笑道,"那么请把郑颂昌交给大师的遗物交出来。"
"噔噔噔",允善连退几步,脸色一变再变,脱口而出道:"你。。。。。。你们如何知道?"
"否则我们没事跑到山里找大师做什么?"
允善闭上眼不说话,屋里陷入沉默之中。
钟胖子挽起袖子准备蛮干,季凯使个眼色,坐到允善对面诚恳地说:"大师,郑颂昌的遗物虽属私人物品,却关系大批国宝级古玩的下落,如果不及时转移到安全地带,势必要被其他人带走。。。。。。这些都是咱们老祖宗留给子孙的宝贝啊,大师,身为华夏儿女哪个愿意看到它们流入外国,堂而皇之展示在博物馆、私人展厅?郑颂昌已死,留下千古骂名,但若能挽救国宝级古玩,对郑氏后人有莫大的好处,大师以为呢?"
又是长时间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钟胖子按捺不住即将动手之时,允善突然睁开眼道:"谁破译他留在犀角如意上的密码?"
"我。"
"施主也是收藏家?"
"在下经营一家小古玩店糊口。"
允善长长吁了口气:"随老衲进来。。。。。。就季施主一个。"
钟胖子梗着脖子想硬闯,被栗语蓝一把拉住。
两人走进西厢房,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杂木橱柜。
"请坐。"
允善先在床边坐下,季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依言而为。紧接着不知允善做了个什么动作,整张床突地向内一翻,季凯没来得及呼救便"刷"地栽了进去。
"咚、咚"两人相继掉在一张柔软的渔网里,允善说"得罪了",协助季凯爬出网兜,在漆黑中摸索着点燃油灯。
这是个经年不用的暗室,满是阴霉之气,长约十一二尺,宽七八尺,狭小而仄塞,右手边有个低矮腐朽的小木门,应该是暗室通向其他出口的通道。室内仅有两张椅子,一张方桌,墙角叠放着两只大樟木箱。
季凯暗暗庆幸,刚才若允善有害人之心,自己早已死在猝不及防间。
"施主请坐,"这回是真的请坐,椅子底下没有机关,过了会儿允善目光盯着跳动的火苗缓缓说,"老衲同意交出郑颂昌的遗物。"
季凯不露声色问:"什么条件?"
"施主很聪明,"允善难得笑了笑,"老衲有个不情之请。"
"也就是说在下非答应不可?"
允善道:"老衲自幼潜心钻研古玩至今已有五十载,当年老衲叱咤上海滩时梵大师之流还未入门,这也是老衲有资格成为浅月楼座上宾,而郑颂昌也因为收藏而结缘的原因,实不相瞒,犀角如意上留密码是老衲出的主意,以老衲的自负,以为世间绝无可能被破译,谁想到刚刚放到拍卖会就被季施主看穿,倒显得老衲小家子气了。。。。。。"
看他一副失落沮丧的样子,季凯心有不忍,安慰道:"此事纯属巧合。。。。。。"
允善摆摆手:"因此老衲起了好奇之心。。。。。。施主既然是圈内人,老衲也暂时抛却出家人身份,大家按收藏界的规矩行事。。。。。。"
听到这里季凯暗叫一声:"不好!"
就听允善继续说:"你我二人以郑颂昌遗物为注,进行三场'斗眼',施主是攻擂方,老衲出题施主解答,每次'斗眼'施主有三次机会,三场两胜即算赢,明白吗?"
"斗眼"说穿了就是比眼力,出题方挑选偏难刁的题目让对方解答,鉴定的古玩往往非收藏界主流藏品,有的连历代收藏图谱都找不到,但答题方有三次"蒙"的机会,只要蒙对无须说明理由也算赢。
民国初期"斗眼"之风盛行,任何纠纷无须闹到法庭,无须请人调解,以"斗眼"一决高下,后来随着民间调解、仲裁机制的完善,以及法律条文束缚,几乎销声匿迹,季凯只听父辈讲过类似经典故事。
"在下。。。。。。勉力而为。"季凯道。
允善一正脸色,郑重其事道:"请施主全力以赴,切勿客气,此战若老衲输了,立即双手奉上郑颂昌遗物,绝无废话;若施主输了,请带朋友立即离开,今后不得以任何理由找老衲麻烦!"
季凯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喉咙,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很好,请看第一题,"允善又笑了笑,转身打开墙角最上面的箱子,捧出一尊青铜器放在桌上,道:"请说出它的名称及鉴定办法。"
这尊青铜器口部为长方形,口沿左右有两个对称的方塔形立柱,四只脚,呈棱锥尖外撇,像四把倒插的匕首,一侧有半月牙形把手,颈部和腹部分别饰有夔龙纹和兽面纹,腹内中部刻着两个铭文,季凯对古器铭文研究不深,只勉强识得"好"字。
因为德茂古玩行三代恪守"不收大件"的原则,季凯在青铜器方面下的功夫不够,可以说是所有门类中的弱项。
第一题就碰到弱项,季凯暗暗叫苦,并且担心被允善抓住弱点,后两题都与青铜器有关的话就彻底完蛋。
"好像是。。。。。。酒杯?"季凯试探道。
"青铜器里没有酒杯的说法,请精确一点,这次不算回答。"
季凯念如电转,将十多年来学到的那点可怜的青铜器知识在心里转了若干遍,最终咬咬牙道:"在下认为是青铜爵,用于煮酒或温酒,作为礼器时通常与觚组合,殷墟妇好墓曾挖掘出四十多尊青铜爵,正好对应背面铭文,可能是'妇好'两字。"
允善面无表情:"爵的形状一般是上口有倾酒的流槽,杯口有柱,后口有尖锐状尾,一侧有把手,这几点都符合,但爵只有三个脚,回答错误一次。"
"那。。。。。。或许是青铜樽,属于容酒的器具,作为礼器时称为尊彝,因为樽像双手奉酉形,彝像双手献沥血的鸡形,因此有樽酒奉鸡牲祭祀之意。"
"青铜樽按外形分为有肩大口樽、觚形樽、鸟兽樽三种,有肩大口樽与大口陶器类似,上口大通身圆底部为圈足;觚形樽又称大口筒形樽,式样稍比有肩大口樽精致些;鸟兽樽又称牺樽,模仿犀、牛、羊、虎、豕、驹、怪兽、鸷、凫等动物雕塑而成,"允善道,"此物不符合青铜樽外形,回答错误两次。"
季凯冷汗如涌,全身像浸在冰水里透体生寒,良久决定孤注一掷:"是青铜盉,王国维《说盉》里说'盉之为用,在受尊中之酒与玄酒而和之而注之于爵,或以为有三足或四足,兼温酒之用',青铜盉主要用于调和、加温酒水。"
允善也不说话,将桌上青铜器翻转过来,季凯用手指轻轻一抹,顿时怅惘地长叹一声--如果青铜器用于加温,底部应该有淡淡的烟炱火熏痕迹,而此尊没有。
"通常纹饰精美的青铜器作为煮酒温器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入火稍久,青铜中的锡容易析离而损坏器表,"允善道,"这尊青铜器背后铭文确为'妇好',她是商王武丁最有能力、备受宠爱的王后,曾多次率军队出征打败与商朝作对的土方、羌人、巴方等国,是商代第一女将,获胜后朝廷举行各类祭祀和庆典,这尊青铜器也是必备器具,它叫斝,只有王室高级贵族才有资格用这种方斝,而普通贵族只能用圆形斝。。。。。。第一场季施主输了。"
"在下惭愧。"季凯输得心服口服。
"剩下两场季施主必须全胜,否则。。。。。。"
"无须提醒,在下自会守诺,请大师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