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返回到山顶上我19岁时的那次谈话。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他提议到溪水里去玩。我当然乐得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去。他拉着我的手,一直舍不得放开。他卷起裤脚,我把长裙的两只角系在腰间。后来玩得开心了,根本顾不上衣服,像泼水节上疯狂的人们那样,你泼我我泼你,很快衣服就湿透了。后来我发现他盯着我看,便仔细看看自己并无什么异样的地方,便推他问他怎么了。他呢,呵呵,好像如梦初醒似的,只说'太美了、太美了'这样的傻话。我便问他'什么太美了'。他先是说我,后来又改口说这自然太美了,这世界太美了,总之一切都是那么美。我笑笑,当时的脸好烫,不断地用冰凉的溪水拍打自己的脸,总觉得那种气氛仿佛冻结了一样,格外地真空,甚至我无法呼吸。他突然抱着我,开始吻我,我不知所措。"
说到这里,我看到清月的脸开始变红。"这种事情,心里没准备好,一下子发生,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我应该拒绝他,可是不知为什么手和脚根本不听使唤,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样,整个身体完全瘫痪在他怀里。当时好害怕,但他无比热情的吻,还有他身上的温度都让我无法抗拒。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理智的,是能够很好控制情绪的人,我对自己说不行,我必须推开他,对他说这样不行。可真是糟糕,不久便淹没在他无限的爱里。整个的身体像梅雨季节里的空气,潮湿,散漫着淡淡的花香,我同样抱紧了他。"清月停下来,仿佛还在回味当时的情景。周围安静极了,这是一个傍晚,不远处炊烟袅袅,一切安宁而充满韵味。
很久过去了,清月问我:"你呢?和韩野怎么样?"
我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望向远方,远方除了山,还是山。
"我们很好,但是你知道我这个人对男孩好像总也提不起百分百的热情和爱恋。当时的感觉也很美,但是一旦他离开我的视线,我便又无比伤感起来。觉得他靠不住,爱情靠不住,与其一时拥有,不如不曾拥有。可是看到他竟又热爱起来。那天他给你们拍完照片便过来找我,我们说了一些话,后来他去游泳,有个女孩打电话找他,我接了,想必是他女朋友。我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也没有吃醋,也没追问。我们一直坐在湖边说话,我自顾自地盯着自己的脚看,摆弄身边的小石块。有段时间,他不说话,我也懒得说,两个人默默的,后来我翻他相机里的照片看,觉得他拍得真好看,却也发现自己的照片,原来我一个人发呆时他给我拍了好多。虽然都是背影侧影,但我都好喜欢。我正在看着,他突然对我说:'嘿,把手借给我!'我问:'干吗?'他说:'你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吝啬鬼吧?'我问:'什么吝啬鬼的?胡说什么。'他则说:'那个掉进水里宁愿淹死,也不把手递给岸上要救他的人。'我于是把手递给他,但对他说:'我不是要淹死的人,你也不是救我的人。'他说:'那么,你还是淹死好了。省得总一脸无辜样来诱惑好男孩。'"
"这个韩野,嘴巴真能说。"清月笑道。
"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我笑道,"我不可能会喜欢他这样类型的。但又很迷离,两人一见面就争吵,很快又和好,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估计争吵也是爱的一种表现。我倒想和小天吵,吵不起来,生气时候只是彼此闷着,实在受不了煎熬,他才会来道歉,但我从不妥协。"
"嘿嘿,有时你也撒撒娇,偶尔妥协一下,他会更爱你。"
"我愿意陪着他一辈子,一辈子给他做饭带孩子,一辈子爱他,可以忍受他的清贫,忍受他的坏脾气,但唯独撒娇和妥协我打死也做不出来。"
"你这样好亏哦。我看到班上女孩子只要娇滴滴地说一句,男同学便鞍前马后、赴死般唯命是从了。"
"你不也同样如此嘛。"
"我和你这点不同,虽然我不喜欢这些女孩子的小伎俩,但我会对我喜欢的人撒娇妥协。我愿意做这些在你我看来很小儿科的傻事蠢事,并且很享受,只要我喜欢的人喜欢我这样做就可以。如果不喜欢,我依旧可以是规规矩矩的大小姐。一切全看那人喜好。"
"百变金刚吗?爱情里的七十二变。我从来遵循我一贯的原则,雷打不动。"
"你这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啊。"
"你不是不喜欢宝姐姐吗?怎么说起她的话来。"
"我不喜欢她,我喜欢你。"清月和我都笑起来。
"这个话题跑得--山路十八弯了。再说下去,便成了林妹妹与宝姐姐对弈了。还是快快回来说说那个韩野,他要借你手做什么?"
"也难为他想得出来。用较尖的小石块当笔在较平整较大的石头上写字,一共写了三块巴掌大的石头。把我手拿过去,轻轻地一块接着一块按在我手臂上,我问他做什么,他只叫我不要说话。接着又轻轻拿开石头,三个模糊但依稀可见的字便呈现在我面前,当时很意外、很惊喜、很感动、很幸福。"
"是'我爱你'。"
我点点头。"他看我呆在那里,就使劲摇晃我的手臂,说:'别傻了。为了这三个字能让你看见。我不知写了多少遍。'接着轻轻吹走了我手臂上的字,我赶忙问他做什么,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怎么,还没看够,要这样就好办多了。我天天给你写直到你看够为止。'他这样一说,我又生气了,转过身不理他。他很温柔地把我转过来,我又转回去。如此三次这般,两人都笑起来。他双手抱着我的肩膀,深情款款地说:'小薰,这三个字今生只对你说过,也将永远对你一个人说,说一辈子,好吗?'我笑起来:'哪有永远的事。只需爱我时真诚全力以赴,不爱了请重新去寻找。'他听我这么一说,愣在那里,估计不曾想过我会说这样的话吧。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但就是这句话让我们无限伤感起来。后来便一直没说过什么有用的话。"
韩野在那次游玩之后的第二天便与我们告别、离开了。问他去哪儿,他只说到处去走走,并无固定地方。清月和我面面相觑,桑戈天则习以为常。我思忖他是去和之前给他打电话的女友约会,或者其他女孩。反正都一样。他的情话不知说给多少个女孩听过。我只希望给我的不是用过的滥调就行。我虽然欢喜听到这些情话,也在内心小小期许。但我明白,那于他,不过是一种类似爱情游戏,不可当真。
当天下午我也返回母亲家里。当然在返回之前,我去了一趟父亲家里。
奶奶再三强调的事,我只好答应下来,买了些水果准备出发。
"小薰,记住到了那边不要闹,让别人笑话。"奶奶再次叮嘱。
"我知道。放心吧。"我说,一边坐在了电动车后面,桑戈天前面开着车便出发了。我忐忑的心一直随着山路的颠簸彼此起伏。
每次只要去父亲家,便无比难过,莫名其妙地心慌闷得难受。桑戈天安慰道:"没事,有我呢,我们只看下人,放下东西就走。不和他们理论的。"我嗯了声,心里却希望永远在路上。
父亲是爷爷奶奶最小也最宠爱的儿子,年轻时看到路过的母亲,怦然心动。便死活要娶,爷爷奶奶无奈,只好找来说媒的人到处去打听,花了不少钱,才促成了这桩婚事。结婚时,父亲22岁,母亲18岁。母亲19岁生下我,便再无生养,与父亲始终进行婚姻的拉锯战。父亲对母亲不过一两年光景便心生厌恶,喜新厌旧,到处沾花惹草,母亲先是哭闹,要死要活,后反复离家出走、回来,最后,用了10年时间才看清楚父亲这个人。终究心如死灰,不再搭理父亲,父亲则鱼入大海般畅快淋漓。父亲28岁那年,拿了家里祖传宝贝--一块晶莹剔透的和田玉佩换了钱,南上做生意。8年后回来,已是小发横财,同时回来的还有他在南方娶的老婆及他们共同生养的儿子。爷爷奶奶看到终于有后,不甚欣慰。同时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办理得相当快,拍照,签字,拿证,走人。就连所谓财产分割都没有争论过,而我,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给了母亲。于父亲,我是负担;于母亲,我是一切。这大概是两人唯一一件不用争吵就顺利解决的事。彼此相看均无语,也懒得言语。那么看透彼此的两个人,再无美好希望可言。此后母亲来到西城,打工赚钱,辗转流离,备是艰辛。后来遇到魏叔叔,日子才算好过起来。而父亲在久水盖了座三层楼房。正想着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已来到了楼房跟前。
看了很久,突然明白《半生缘》里的世钧走在去往他父亲与小老婆家的路上的心里感受。幸好,我和母亲,我们无须父亲的供养,幸好生在新社会好时代,女孩照样可以撑起半边天。我愤愤地想:父亲,有一天你会后悔曾经对我的抛弃。
楼房里的女人打开大门,热情地招呼:"呦,小薰来了,稀客,快请进。"
"父亲在家吗?"我问,并没有迈动脚步。
"真不巧,半个钟头前刚出去。"这时候听到院里传来一阵哭声。女人故意扯着嗓门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哭什么哭!"
我连忙会意道:"那--我下次再来好了。这些水果,一点心意。"说着便递到她手里。
女人笑起来。"自家人,还花这钱干吗?"又推了回来,"留给老太太吃吧,我们不缺这个。"
"一点心意,杨阿姨还是收下,不然奶奶又该责怪我了。代问父亲好。"
"那我就不客气啦。"杨阿姨看着我笑起来,"我们小薰是越长越漂亮了。阿姨帮你看着好男孩介绍给你。"
"我该回去了,一会儿两点的车。"
"回学校吗?不是放暑假了吗?"
"还有些事情。那,杨姨,再见!"关门声淹没了"再见"。转瞬间,我满眶泪珠。
我一声不响地坐在车后面,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明明看到舅舅的车在车库里的,怎么会出门了呢?"桑戈天看到路旁边有座石头小桥,便停下来,拉着泪人坐到了桥上问。
"又不是第一次了,表面上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尽使坏。笑里藏刀地说'有事没事常打电话,你父亲也挺念叨你的',半年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她接的,不是父亲不在家,就是刚好忙走不开。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也不想见父亲,对他是无比恨的,来看他,不过是尽些子女该尽的。奶奶总说父亲对我无情,我不可以对他无情。哪怕心里一千个不愿意,去看看他总还使他高兴的。将来真有什么事,父亲是不会不管的。我心想能有什么事呢,即便有什么事,也不用他管,倘若真得了绝症早早死了,倒是我的造化。"我一边擦去泪水,一边说很多话,似乎这样就可以叫眼泪知难而退。
"小小年纪,不要总说死啊活的,不好。"
"你不喜欢听,一边看风景去,我自己待会儿。"
"把气撒在我身上啊?我是为你好,希望你好,你所说的这些,你也知道,根本无力改变,还是试着去接受。不去管他,只想着自己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好。"
我歪过头,问他:"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好?"话一出口,泪便再次泉涌,仿佛也表示我再无美好可言。
"你这样,总是让人心疼。"他帮我擦去泪水。
"我宁愿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说。
"那时你又渴望父母了。人总是这样。"
"你可真不会安慰人。"我抱怨道,"全无出路可言,道道封死。"
他耸耸肩,用笑容替代尴尬:"与其寄希望于别人的安慰,不如自己活得精彩。至于出路,我想总是有的,只要你坚持不放弃。"
望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神:"你为啥活着?"我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我都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取力量和答案。
"为了活着而活着。不必需求活着的意义。活着本来没有意义。"
"我不想活,很无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答应我,别去想已经过去的和你无力改变的事,多想想眼下能做的和能使你快乐的事。有句话说,常想一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剩下那一二常想想。何况,我们正处青春,青春风景无限好呢。"
"我的青春好比一口枯井,只有沧桑和凄凉。"
"相信我,有一天,你会对自己的青春无限怀念。无论它是好还是坏。"
"为什么?"
"或许因为,它终究逝去。"
我埋头沉默不语。听到他在说:"以后有任何疑问,写信给我,我想,这是我们比较擅长的。尽管我可能给不出你想要的答案,但作为一种温暖,或可慰藉我们孤独而倦怠的青春。"
"可以打扰吗?"我问,有些受宠若惊。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不想打扰或者影响别人的生活。"一直以来,我都不太愿和别人建立某种纽带。爱也好,恨也罢,轻视也好,重视也罢,等等。一来,我总想以隐形人、局外人的身份活着;二来,是自我保护。我的理想活着状态是:像山野一株无人注意的野草。自生自灭,与所有和生命无关的东西无关。我渴望发臭、腐烂,像渴望生长一样强烈,直至融入泥土,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和自然融为一体,获得循环往复的永生。
"我是别人吗?"
"对我而言,除了自己,其他皆为别人。"
桑戈天笑起来:"做你想做的事。我只想你知道,我随时随地愿意接受你的打扰,并引以为欢。"
礼节上,我该说声谢谢。但太轻。我选择了沉默。心中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直以来若即若离、虚无缥缈的情感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吗?他对我的好,更像毒药,我却义无反顾地喝下去,情愿中他的毒。
霎那间,我忽而明白韩野的情话只不过是生活的点缀,它使我苍白而无力的青春看上去丰富多彩,以便向别人炫耀时多一种资本、供老年的我追忆时多一份素材;桑戈天朴素而真诚的关怀更像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可缺少、弥足珍贵。在情感上,我们愿意彼此地融入和享受彼此的关怀,更准确地说,我们共同编织了一段爱的神话,却无法将它梦想成真。好比舞蹈演员演绎化蝶之恋,演绎再完美再美好,终究无法在现实中成真。
换种简单的说法,我们都擅长在梦世界里演绎爱情,却在现实生活中,对爱情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只能原地不动、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爱情华丽丽地溜走。也因此,我常陷入一种深深的迷失,行走在生活另一面,并不以为奇特--好比鸟儿飞翔蓝天、鱼儿畅游水中、蝙蝠痴爱山崖、猫头鹰习惯黑暗,而我,徜徉于梦花园,用文字行走,靠爱呼吸。梦中,缕缕阳光洒在身上,我忘乎所以,不愿回归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