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二十几家酒店、茶馆去找工作,不是不需要,就是不接受暑假工。好不容易有家贪小便宜的老板同意用我,工资却很低,我别无选择。
做了约莫一星期,我才明白他用我的原因。店里两个厨师,一个大厨,一个学工,学工也是暑假工。老板自己什么都做,烧菜、理菜、结账,哪里需要他就出现在哪里。老板娘在一家国企上班,精明漂亮,工作清闲,回来就帮助老板打理酒店。服务员只有我一个,本来老板说过再招两个的,可一直等到暑假快要结束,才招到一个。每次有人问他,他都无奈摇摇头:"唉,现在是稻谷收获季节,农民都农忙了。再坚持一下。"
可见我的工作是相当繁重的,从早上8点上班,楼上楼下打扫卫生,把每一个房间的所有餐具擦得一尘不染、光亮照人。10点半,在饭店吃点饭,算是迟到的早饭。稍作休息,很快便迎来订单,开始热火朝天地忙忙碌碌。偶尔提早做好了自己的活,还得帮忙理菜、洗菜,一丝不敢怠慢。下午休息一个钟头,继续重复着,一直到晚上10点半,晚的话12点都有过。每每遇到周末更是忙得天昏地暗。
只一个星期我便有种被打趴下的感觉。但第二天当太阳照进屋里,我又条件反射般地起床、刷牙、洗脸,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酒店。工作的第15天,我终于忍无可忍,第一次向老板请求起码再招一人。老板听了我的话,板起脸:"不是在招了,门口不是贴着了吗?你又不是没看到,没人来应聘,我有什么办法?"我心里"哼"了一声,心想"怎么没有,就你开的那点工资,谁愿意来"。见我不说话,他心怀鬼胎地笑言:"小叶,你再坚持一下,凡事都要慢慢来。""老板,我想明天请假。""你这不是砸我台吗?明天有重要客人,又是周末!"脸马上又冷下来。"老板娘明天不是休息吗?"我问。"那也不行,她一个人哪行!"我冷笑起来,心想:"我一个人便是行的。人家是娇贵大小姐,我便是任人摆布的臭丫鬟。"不知为什么一向胆小懦弱的我这次心里格外气愤,大不了不干了,用得着这么忍气吞声吗?老板好像看出我心思似的,又笑言:"小叶同志,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再坚持一下,以后每个周末我给你加工资,你看可好?"我不语,等他说加多少,不料他看出我的犹豫来,立马转移话题:"快去工作吧,一会儿客人该来了。"
做到第18天的中午,我走在去酒店的路上,迷迷糊糊的,脚步也有些飘飘然。偌大的太阳在头顶高高地炫耀着。我不敢抬头看,也顾不上任何防晒措施。几度眼前漆黑,我停顿片刻,又往酒店赶去。正走着,后面离我很近的一个女孩追上我,说:"喂,你流鼻血了!"我一听,再看看自己,果然鼻孔"滴答"在滴血。女孩指着后面说:"你看,流了不少呢,一路上都是,我当是什么呢。"我蒙了,喃喃自语:"好好的,怎么会流鼻血呢?"
女孩从包里掏出面纸递给我,边道:"天太热,估计你是中暑了。""啊?中暑怎么会流鼻血呢?"我有点语无伦次。在我的认知中,是没有这种常识和逻辑的。
女孩把她的小花伞往我这边移动,遮挡住毒辣辣的太阳,关切道:"我看你有气无力的样子,肯定是太累了,天又热,中暑无疑了。最好去看医生,不然喝点盐水也好。"
"啊。。。。。。这样啊。谢谢你。"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充满感激,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女孩都可以这么关心我。想到老板这人,顿时怒火中烧,不过很快被更热的太阳烧焦了。只剩下沮丧,无比沮丧。
到达店里,只有和我一样的暑假工在,他正趴在桌上打瞌睡。看到我,便说:"你来啦。"我点点头,拉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你衣服上怎么有血?"
"中暑了,走在路上还是别人告诉我的。真是悲哀,为了几个铜板把自己搞成这样。"
"不用去看医生吗?"他反倒笑起来。
"看了又有什么用,又没有假可以批,还不是得拼命干活,不停流汗,不中暑才怪。客人没来,这大厅里的空调从来不开,我看老板是赚钱赚疯了,他自己拼命也罢,我们也得跟着拼命。"
"听说过天下乌鸦一般黑?"
"当然。怎么了?"
"把乌鸦改成老板,一样通顺通理。"
我心里默改了一下,仿佛获得某种安慰似的。
暑假工见我不语,继续道:"你刚接触社会不久,见识短,有此感慨,理所当然,见得多,自然就习惯了。"
"习惯?"
他漠然道:"对啊,像我,见怪不怪。不过刚开始,跟你一样,不停地抱怨埋怨,总觉得社会不公--"
我打断他:"本来就不公平。"
"公平也喜欢钱,倾向有钱人。"
"真是可笑。"
"所以习惯就好。你能有什么办法?最底层的人,不欺负我们,欺负谁呢。"
"底层的人也是坚不可摧的。"
他夸张地哈哈大笑。"坚不可摧是指我们的忍耐度和超强的抗打击能力。这是上帝所恩赐。不然不早给人灭光了。"
"哎哎--无药可救。命苦哦。"口上这样说,心中的苦减轻许多,受累的不止我一个,暑假工也是。到处都是我这样的。抱怨归抱怨,该死的生活还得继续。
"喂--你真的不去看看?"
"不用。"我这才想起刚才女孩的话,"我补充点生理盐水就好了,别可怜巴巴挣的那点钱全倒贴给医院了。"我站起来,拿了自己的杯子到厨房捏了一点盐放在倒好的开水里。
"你呀,也别把钱看得太重。钱这东西就是下贱,你越是看重它,它溜得越快,跟某些女人是一样的道理。"我重新坐下来时,他说。
"好奇怪的理论。"
"某些女人,你越是对她好,她越不在乎。等到你真正准备放弃时,她又扭扭屁股贴上来。叫人又爱又恨。"
"是吗?你有遇到过?"
"比如说你被银子压得直不起腰,辛苦干很久,却突然发现有人撒撒娇轻而易举地得到你努力了很久的漂亮衣服、名牌手提包、漂亮小汽车,还有数不完的红票票,这些你不动心吗?"
我喝了一口盐水,啧啧,真难喝啊。我推断:"你大概受过女人的伤,所以才以偏概全。"
"不止我,很多兄弟都有如此感悟。譬如你现在这么辛苦工作,突然有个男人愿意给你钱,愿意给你买你想要的一切东西。你会拒绝吗?"
我笑起来,毫不犹豫:"当然会。"
"女人啊,向来口是心非。"
这人怎么那么怪,难道别人讲什么话都要中他的意吗?"不用想了,这种不义之财,花了也不安心。何况我不认为花这种钱就是什么好事,自然是要付出与这金钱完全不划等号的代价的。"
"你还不曾了解生活所有的苦。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告诉你吧,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若人人都这样,也没什么意思。"我说。
"是没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呢,脚一蹬眼一闭,说走就走。连李白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李白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都一样。"和有些人聊天说话就是不愉快。彼此无法说服,又互不倾听,只剩下厌恶。
"两人聊什么呢,这么起劲!"大厨推开门走了进来。
"一男一女,还能聊什么。"暑假工白了他一眼,说不出地诡异。
我沉默不语,我只能缄默无声。我能保持沉默时最好保持沉默,尽可能地保持沉默。但心理活动却无法阻止:很后悔和他说话。原先以为他和我一样辛苦打工,赚着心安理得的辛苦钱。想不到却白白拿我撒气。我几时得罪过他?难道生就贫穷就该被所有人欺负?欺软怕硬的家伙。太可恶了,我决心以后不理他。
"哦?!"大厨会意地笑道,"你小子,终于又干起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啦!"
我一口气喝完水,便起身去了楼上打扫卫生。有时候,我宁愿这样累死,也不愿意去想那些烦人的事。这十几天里,我很少想到桑戈天,韩野倒是想起过几次,那也是因为他这个人很奇怪,明明对我表白了心意,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希斯来找我时,像久别多年的老友,我欢喜得紧,但很快便发现她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在一个午休时间,轮到我看店时,我打开了紧锁的店门,希斯走了进来。
"你就在这家店打工?不错嘛,环境!"希斯环顾四周。
"刚开业不久的新店,老板小气得要死。不过生意却出奇好,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肥头大耳的人跑来吃个不停。"
"来这里吃饭的人怎样?"
"挺好的。"我回答,不解她的意思,"不过是吃个饭嘛。不过有一次可真叫人生气,有个客人请客谈生意,鬼知道怎么想起来叫我陪着喝几杯。拜托,我又不是陪客,只是个端菜的服务员。我不肯,礼貌拒绝说'不可以这样做',谁知他说'叫你们老板来,客人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能满足还谈什么乘兴而归'。结果你猜老板来了说什么?"
"老板肯定要你陪了。这还用怀疑吗,有钱不赚才是傻瓜。"
"聪明。"我说,"可当时我不曾想到这点,之前老板说过不可以陪客人喝酒,现在却出尔反尔。老板说'我说的是不可以主动陪客人喝酒,客人有要求是可以的'。我一时又糊涂,赶紧找借口'隔壁还有两座客人,万一他们叫人怎么办'。老板赶紧说'没事,有我呢'。我不好说什么,便按照客人要求喝了一杯啤酒,幸好他们没有再要求什么,我这才得以解脱。"
"不过是喝杯酒,你总是这样假清高。"
一句话让我喝到一半的水停在嘴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只好假装抱怨:"拜托,那种东西能好喝吗?"别人勉强我做的事,我总不喜欢。
我转移话题:"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希斯总是对别人的问题置之不理,她通常只想得到她想要的,除非我手中有她想要的,她才会对我瞧上两眼,应付一下我。她认定我会回答她似的,理直气壮地问我:"梁超临走时和你说什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去送他?"
无疑,她总是击中我要害。对这件事,我是有愧于她,我实话实说:"我们很随便地聊了几句,至于为什么不让你去送,你应该问他才是。"
"问他?我也要问得到才是。手机停机,怎么问,他就没和你联系吗?"
"没有。从他走后,我连他手机都没打过。"
"他没有跟你联系?"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我接着说,"你下次说话能不能不这样,跟审--"
她打断我:"我看到店门口贴着招聘,这酒店招人吗?"
我使劲点头:"不过除了我还没有招到什么人。"我准备了一箩筐的抱怨,还未倒出一个字来,便听她说:"下午老板来,你帮我说一下,我回去换身衣服来应聘。"
"你来这里上班。你原来的工作呢?"
"打个电话辞掉就好了。"
"不会有什么事吧?"我问。
"能有什么事?你不是怕我应聘不上吧?若是这个,就不必瞎操心了。"
"我是说倘若那边的老板生气不肯跟你结算工资怎么办?还有这儿离学校挺远的,晚上又没有公交车,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回去啊?"
她笑起来:"那边不过上了三天的班,工资不要也罢,何况我也不稀罕那点小钱,只不过是个钓鱼的平台。倘若没有鱼,再待下去不是浪费大好的鱼饵吗?学校太远,可以借你那儿住下,我想应该不会住太久。"
"住我那儿?"我说,"我自己都是借住,很多不方便。"
"说你忘恩负义吧,你还不服气;当初逢个下雨有事你不能回家,和我同挤一张小床时,我可没有说什么'诸多不便'的话吧。"
"那房子不是我的,你也知道我搬出了原先租的房子,若没有搬出肯定二话不说。但要问一下家里,如果同意,我自然也是欢喜的。"
"如此便好,我等你好消息。"她像只骄傲的孔雀走出酒店。我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谈不上风情万种,也算年轻貌美。渐渐地,我发现青春对每个年轻人的意义都不同,比如希斯。青春于她,便是一种鱼饵,她渴望钓到一条大鱼,够她吃一辈子。
希斯果然顺利通过,待了不下一个星期,便和酒店里所有人有说有笑,连老板都对她格外关照,除老板娘总暗地里骂她,有时当着我的面。晚上希斯和我同睡一张床时,她对酒店所有人评头论足:老板又奸滑又不正经,大厨小心眼缺德鬼,暑假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板娘的双眼皮是割的,对人特假。我很奇怪为什么我先来的反倒不如她这个后来者知道得多。
暑假工真如希斯所言变得殷勤起来。以前到楼上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帮忙端菜撤菜,二是老板有什么吩咐。自从希斯来了,他便总往楼上跑,帮忙扫地拖地,总之希斯做什么,他都抢过来,一副讨好姿态。我对希斯耳语:"料他想追你。"她笑笑,不顾身旁扫地的暑假工,故意嚷道:"可惜是个穷光蛋,再好也没用。"
非但暑假工如此,就连魏叔叔早上起床都过来和我们说说话。以前我一个人时,对他总也爱理不理,他倒也识趣,只母亲在场时,便装出一副家长模样。但希斯似乎很受用,两人倒好像是结交甚好的忘年交。当时我想可能希斯独自在外,习惯了八面玲珑处处讨人喜欢,当这样想时心里面对她有再多不满,也都烟消云散了。每每看到母亲辛苦的样子,便格外心疼和温暖起来,起码我还有最亲的母亲在身边。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个晚上,我们都很开心。尽管老板所谓的加工资只有区区几十块,于我已是很大的满足。我们商量着去附近的夜市撮一顿,毕竟这一个多月来,我简直像跟一个叫作疲惫却不知疲惫的家伙打了很多年的仗似的。
刚走出店门几步,便看到一老男人向我们走来。正是刚刚在店里吃饭的男人,他不是和一帮人早吃好走了吗?我心下正疑惑,却见他忽开口道:"两位美女好。可以打扰一下吗?"
彬彬有礼却很虚伪。
"什么事?"希斯一面打量他一面问。
"可否请两位赏脸,一起吃个夜宵?"
我心想他不是刚吃过没多久吗,也不怕撑着了。
"这个嘛--"希斯犹豫着。
"西城所有豪华消费场所,随你们挑。"男人赶紧抛出诱惑。
"只是太晚了,何况我们也刚吃过晚饭。"实际上,我压根没心情吃。只随便刨两口,只想快点离开。离开,解放。
"已经10点40了。"希斯看着表说,"何况我们素昧平生。"
两人说完就走。男人跟上来,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
"实在抱歉这么晚打扰,但我想你们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时间。何况请注意--这是城市,灯火通明、夜夜笙歌。要是错过,只怕会遗憾终生。"
"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们老土,不懂得夜生活了?"希斯嗤之以鼻,仿佛被人怀疑不会开屏的孔雀心理。
看到鱼儿上钩,他显得更谦虚温和:"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两位大好的青春年华,又生得这般倾国倾城貌,惹人怜爱,若生生虚度,岂不辜负青春二字?"
我从不觉得希斯和自己生得倾城倾国,也一直没想过我们如此这般容貌会有男人主动相邀。不管怎么说,他这话起了作用,我听到希斯说:"你这么说,倒有必要和你好好讨论如何度过我们年华似水的青春了。"
"两位这边稍等,我去开车过来,千万别走。"
我拉拉希斯衣角:"你疯了吗,怎么能答应他呢?"
"怕什么。虽说我们是小女子,就怕他一个大男人不成?尽管放心好了,我们两个人也有照应。"
"我们刚刚发了工资,此人该不会?--"这样想着,我捂紧了钱包。
希斯用食指抵着我脑门笑言:"瞧你那点出息。尽管放心吧,就算偷钱,也该是我们拿他的。而且拿得光明正大,拿得他哑口无言。"
"偷钱?""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交换啊,拿青春换银子。无本买卖,只赚不亏。反正,青春即使不挥霍,也迟早会消失。"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不妥当。或许处于新奇心理,尽管觉得赤裸裸,但并未真的交易,便处于一种麻木状态的无动于衷。静观其变吧。我心想。
"你看见他的衣服没?名牌的,一身怎么着也得几万吧。"这方面,希斯向来精通。她经常拉着我逛名牌店,看名牌方面的书籍,她压根不愿对我这种白痴细细讲述其中奥秘,只讲个大概。因为讲得深入,我也不懂,体会不到其中奥妙。
"从来对品牌没感觉。"
"所以说你笨啊。你以为看男人看他帅不帅啊,眼前这位个子矮不说,小眼睛,眯起来都没了,黄色的鞋拔子脸。要不是身上那套衣服,手上那块表,还有车--看他装扮至少也该配置20万以上的车,哪朵鲜花愿意插在牛粪上呢?"
"也是。"我附和道。与这种男人在一起心里怎么可能舒服?可当男人把车开来,希斯却笑脸相迎、面若桃花。那时我并不知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对彼此的心思已然了如指掌,并达成共识。
"去舞厅吧。很想跳舞。"上车后,希斯道。
我想反对已来不及了。我们都不知道车刚开走,有个人影赶紧叫了辆出租车,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