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店在海原李旺以南,向南再走四十里就到七营镇了。
辛家店,现今已没了店,即便有店,也不会有人来住了。过去出门靠脚,“二十里一歇,四十里一饭,六十里一站,八十里一店”。长期在外走动的人一年到头就这么计算着辛辛苦苦走动着,仿佛这些站点是他们用脚步走出来的。
从固原出发,向北,四十里就到了头营,再四十里就到了三营,再走四十里到七营,之后四十里才到李旺,李旺四十里开外是同心县城。这些四十里都是约数,这些四十里中通常夹着一些小站点。例如头营和三营间夹着杨郎,三营和七营中夹着黑城,七营和李旺中夹着韩府。过去,回汉两族没现在这么和睦,住店歇脚也都各行其事。因此,有韩府这一店的时候,也就有了相邻的辛家店。
辛家店大多为回族,距李旺较近。李旺驻有军队,冷不丁就发生一场战事,于是辛家店就成了胆小怕事和聪明机智的商贾们的歇脚地。
辛家店有座土堡,不大不小,正好建在古道旁。这座古堡叫李家堡,也叫冯家堡。叫李家堡的原因是现在堡内住着李姓人家,叫冯家堡的原因是这座古堡最早由一姓冯的大户人家所建。李家堡与冯家堡中间还叫什么堡,由谁居住,已模糊不清了。
辛家店自古只供旅人吃饭住店,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现在道路笔直,四通八达,它夹在银平公路和福银高速中间,就更加平常无奇了。
第一次注意到这座古堡,并不是因为看见它有多么古老,而是因为一只羊,它胆大妄为,跑到高速公路路边上来寻草吃了。
放羊的老头把一块土坯扔上来,土坯在黑黝黝的马路上摔成一朵花,花儿绽放,我驾驶的轿车也就停在路边上。
这只羊扭头奔下路基的时候,老头边呵斥“狗日的羊”,边冲我笑。接着,他们去了秋收后的田野,留下一阵飞扬的尘土,令我呆望了许久。
当时,还没有实行退耕还林,高速公路边光秃秃的,钢丝网被农用车挤倒了,也还没有扶起来。正是那光秃秃的田埂和倾斜的钢丝网,把我的视线牵引到了这座古堡上。
第二次注意到这座古堡,是2008年的秋天。秋高气爽,我心情也十分清爽,从兰州返回固原正好路过这里,我带着照相机,带着记忆,到附近早早下了高速公路,到古堡前停了车。
那年雨水丰富,玉米长势良好,秋天的时候,玉米像一望无际的森林,当地农民因高兴脸上都笑出了花儿。
农人有农人的喜怒哀乐,不见雨水,他们会唉声叹气,一旦庄稼被风吹成了浪,或粮食堆成了山,他们的哀愁就会消散。风也亲了,雨也润了,精神也饱满了,女人也好看了,娃娃也都该去上学了,亲戚朋友走动的也就多了。
那天,我扛着照相机,为几位收玉米的回族朋友拍了许多照片,拍到了热情笑脸,也拍到了他们与我开玩笑的鬼脸。
平素,他们把最亲近的平辈朋友称“姑舅”,那天他们就如此称呼我。他们老远就吆喝:“姑舅,你的照相水平一定很高,到家里喝口水吧。”我得到夸奖,得到了热情的招呼,就喜不自禁地拍个没完。
真正令我喜不自禁的是我的心情随了他们的心情,他们在玉米田里大声说话,大声发笑,卖力地劳作着。后来我拍累了,干脆收起相机坐在地头上专心欣赏起他们来,其中有位妇女低声说了什么,他们就便收敛了声音,只顾默默地干活。
然而,他们心中的喜悦是压抑不住的,没过多久又开始大声说话,相互调侃起来。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他们并非一家,而是相互帮协的乡里乡亲。
后来,我又去了一趟辛家店,也还是直奔李家堡去的。
据李家堡主人李老先生讲,他们李家已经繁衍壮大,许多后人都搬到堡外去居住了。
我看见堡外一所小院里堆满了玉米棒,院外也堆了不少。这些金黄玉米棒,像一堆堆金子。每一颗都密密集集,每一粒都鼓鼓囊囊。我想,这么多的有生力量,来年不知又将衍生出多么惊人的景象。
生命还是伟大,一旦有阳光,水,它们就会不断地繁衍壮大。
堡主李老先生是一位很平和的老人,他头顶小白帽,与我谈话的时候吆喝着几个顽皮的孩子。那些孩子在烧荒,他们围着火堆,一个只想把另一个往火里推。
在李老先生的热情邀请下,我随他进了屋。他端来馓子,沏来盖碗茶,像招待亲戚一样招呼着我。他家里特别整洁,窗明几净,绿色花瓶里插着假花,被褥叠得有棱有角,门外的轿车也擦得干干净净。他七十多岁,神采奕奕。
我听到院外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出屋一看,原来是两位中年回族妇女在铡玉米秆。
她们配合得很默契,一铡刀一铡刀节奏鲜明地切着玉米秆。经过询问,原来她们是俩先后(妯娌)。她俩尽管笑,仿佛她俩除了会铡玉米秆,就只剩下笑了。她们笑我问长问短,笑我见啥给啥拍照。
我起先也是陪她们说笑,可当我注意到她们的双手时,惊诧了,那是两双多么粗大的手啊,简直像鹅掌。
她们似乎发觉了我止住笑语的原因,同时止住笑,不仅停止工作,局促不安,畏畏缩缩地拳起了手。
这瞬息变化的秘密,站在一旁的李老先生根本没有觉察,还一个劲地给我介绍着有关种植玉米覆膜、点种、破膜,和期盼雨水的事项。
后来,那先后俩又接着干起了手头的活计。通过这两双手,我开始注意起这里所有人的手。
我看到了破冰的春天、干旱的夏天、阴冷的冬天、汗流浃背的秋收与起早贪黑的日日夜夜。当然,我也看到过风调雨顺的年月,看到了一颗颗玉米棒和被铡成柴禾的一段段玉米秆。
再看这座清朝传下来的李家堡时,我就看到了山。
辛家店,李家堡,前后几次去这里,我很少见到风,但见到过鸽子飞。它们默默地飞起,飞倦了,又悄悄地落下。
再后来,我每次途经这里,都会放慢车速,想看看挺拔的杨树,看看农田里长势不错的玉米苗。我觉得这座普普通通的古堡另有一种庄严,它黄色的土层已经被晒成了褐色。它清清淡淡,朴朴素素,辛辛苦苦地在那里坐了一百年。
有一次,我远远看见一位年轻小伙驾驭着一辆崭新的拖拉机在耕地,地埂上有一位红衣女子弯下了腰,我估计他俩是一对新夫妇,不知女子弯腰捡什么。但我估计她的手,一定很粗糙。
辛家店堡
“吱呀”一声,推开堡门
——是谁,往空中撒了一把麻雀?
在这个安慰人的春晨
我没在意刚刚飞走了什么,只瞅见——
挂在树上的锄头
——我不相信锄头会如此轻佻
不相信锄头有攀高的奢望
也不相信树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锄掉
我没想秋后果香里会兼有铁锈
不担心遍地野草
我不忍心这种悬于空中的铁的孤单
我不习惯这种毫无关联的勾涉
我忽然记得,锄头曾经有过
松动
——我不想让锄头楼着树的脖子
我知道不久将火树银花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