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月亮正在升高,清辉从竹枝树缝间筛落,白花花洒满屋后小路。树青走在路上,自信心使他胸脯挺高。刚才他在饭桌上对爸爸说,从今晚起,他一个人守船。爸爸似乎一愣。稍顿之后,便点点头。妹妹树英喊了声“哥”,他只回头诡谲一笑,便出门了。
竹林里,月光在地上跳动,像坡上白色的山花、秋天大草坝上颤颤的茅草花絮。他捏亮电筒,照见一根拇指粗的竹儿,掏出小刀将它削下。剃去枝梢,只留一截四尺来长的棍儿,提在手上,出了竹林,向左一拐,便下到湖边。
养生湖一半被月亮照着,幽蓝中闪烁碎银。另一半仍被山影遮蔽,黑糊糊的显得阴森。湖对面一片斜坡,杂生山草树藤,葱茏中时有野兔窜出。
每回洗澡,他都要同伙伴们游过去,逮猫猫、打野战、捡菌子……临毕业,李老师带全班男生游过去坐在那坡上,讲笑话逗乐大家……树青便又想起学校生活:课桌、黑板、粉笔字,窗外槐花盛开,雪白雪白,喷吐清香。从此,却要和它们告别了。因为爸爸患阑尾炎,手术后常出毛病,身体越拖越弱了。
爸爸是弄船人,狩猎搅船都内行。听奶奶说,爸爸那些年常一个人摇单艄,下嘉定、走宜宾。铜河的水直杀大佛足,十匹长桨的大船也冒着风险过,他却单枪匹马,把一船船海椒送过去。返空走上水,吞风食露。日夜不停,别人十天回,他五天就赶回来了。
这都是树青还未出世以前很久的事了。而在树青记忆里,爸爸便在滴水崖摆个小渡。可现在,爸爸不行了。父母的难处,也是作为“老大”的他的难处。
“妈,让妹子去读书,我回来帮爸爸。”
爸爸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好啊,能读一个就读一个。”拍着树青的肩膀,“像个当哥的!”
爸爸的夸奖,反倒使树青的心里酸酸的,眼泪便如开闸的流水。妹妹喊声:“哥。”眼里也是泪浸浸的。今晚,树青非要一个人守船不可。再不能让爸爸陪他濡染风寒了。虽然,他还从未一个人深夜在外面待过。
走完养生湖,便是一片卵石坝,在月下白晃晃的,如灯光朗照下的舞台。树青在石坝边上停了步,前后左右看着。看啥?他也说不清。总之,有点怕走上这暴露无遗的地方。他已跟随爸爸守过几回船了,每回他都走前头,故意把卵石踩得哗哗响,还捡起石头向远处投掷,而今晚……
偏偏这时,“呼啦”一声响,一团黑影在前面腾起,流星般向远处掠去。
他惊得往后一退,顿时汗毛倒竖。惊疑间,半空传来“啾”的一声鸣叫,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只地羊子雀。额上已渗出汗水,心咚咚地跳。
望远处的笋子沟,与白晃晃的卵石坝相比,更显得黑暗和阴森。便回转身,环顾月下的江村。但见竹树、房舍、灯光,都那样温暖和亲切。农家的晚饭都迟,这里那里,还响着锅瓢碗筷之声。谁家娃儿在哭,哪个小姑娘在喊妈,谁在宰海椒做豆瓣,刀碰着木盆发出笃笃笃有节奏的声音。哪个暴烈的男人在用响竹竿打那不规矩的猪,斥骂与猪叫混杂一起……
江村离他这样近,人们离他这样近,家离他这样近。此刻,只要喊一声,便会有人听见。到底有啥值得怕的呢?于是渐渐平静下来。
“哥。”是妹妹的声音。
“你咋来了?”他亲切地看着跑来的妹妹。
“给。”妹妹伸过手来。
“蛋?哪来的?”
“妈给奶奶煮的,奶奶悄悄给了我……”
“我不吃。”
“哥,你一个人在水边,吃了热和……”
“揣回去给爸爸,他的身体,你看,我好壮呵!”便使劲甩了甩手臂。
妹妹把蛋收回去了。又说:“我陪你守船。”
“你忘了明天开学?”
“你一个人。”
“我不怕。”
“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树青只得同意。他们仰望夜空。月亮,还没完全浑圆,银白中透出金黄,很像喜庆日子敲打有声的铜锣。想着,果然听见那喜庆的锣声了。眯缝眼儿甜甜地听,振奋人心。
“妹妹。”
“嗯?”
“你要好好读书。”
“嗯。”妹妹点着头。
树青捡起一块石子,使劲向远处甩去。随着石子落地,又腾起一只地羊子雀,“啾”的一声向笋子沟方向逝去。目光追随那点黑影,直到消失。也许那鸟并没歇下来,顺笋子沟飞进山里了吧?
“妹妹,我要上船了,你快回去。这儿离船那么远,怕丢了东西,爸爸今后就不放心我了。”
妹妹依依不舍地走了。树青送了几步,看妹妹去远,才回转身来。
夹峙在笋子沟两面的山格外高峻,月亮在这儿仍被遮掩。黑森森的山峰仿佛就要倾倒下来压碎木船,本来偌大的一只木船,在它脚下显得何其微小。邻近的湖面也被山影罩住,沙滩被山影遮没了一半,显出灰蒙蒙的颜色。
来到船旁,高翘的船头几乎与他齐肩。他捏亮电筒,往船篷内晃了晃,见裹着的棕垫和被盖卷儿仍摆在舱内。便又赶紧熄了电光,不愿远处看见这儿有亮光……
他翻上船,一一清点过船上东西,才摸索着打开了棕垫和被盖卷儿。当然不会点燃油灯了。有爸爸的时候是要点燃的。也不会放下前后的码门垫子,这样可以从船的两头看出去好远。他就那么坐在铺盖上,时而望望船头,时而望望船尾。
远处的树影黑黝黝的,仿佛里面都藏了可怕的活物,越看越觉得那活物在动。便去看远处江村的灯。先前还稀疏闪烁着的微弱的星的灯,此刻,似给阴云遮去了。
只得去听水声。夜很静,外面江河的流水声哗哗传来,在晚风拨弄下,时觉很近,时觉很远。
忽然,沙滩上重重一声钝响,像有人在凹凸不平的地方走路,不小心闪落在低洼处了。心顿时收紧,把竹棍握在手上,警惕地望着船头。后来起风了,河风裹着水腥味扑入舱内。风皱细浪拍击船板,发出哐哐当当的共鸣。他感到有些冷,便拉被盖遮住下半截身子,倚靠船边,渐渐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咚”的一声响,船身震颤一下,便醒了。赶快用手电去照,见一团黑影跃上了岸。估计是一只野兔,从山上跑下,把木船作为它过河沟的跳板了。
树青长长吁了一口气,坐起身子来。
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银白的月光已经泼进船舱,先前坐在舱内看不见的月亮,已飘移到船尾青汪汪的顶空。看来,半夜过了。探头往外望去,除了白晃晃的沙滩和卵石坝,什么也没有,一种荒寞寂寥的感觉爬上心头。江村的狗,一声比一声叫得紧。奶奶说,狗眼灵,能看见阴间的魂,它在咬魂。后来,爸爸对他说,大月亮,看见野地里的树影草堆,狗便咬。树青相信爸爸的说法。可今晚听见这急急的狗叫,总要想起奶奶的话。
一声凄厉的啸叫使树青不寒而栗。是从头顶的悬崖丛葱中传来。树青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终于想起是猫狐的叫声,才释然了。爸爸曾打过一只猫狐。叔叔说,猫狐叫猫头鹰,专吃老鼠,爸爸便不打了。叔叔是爸爸的亲兄弟。爷爷早逝,爸爸是老大,肩起家庭的重担,努力供养叔叔读书,一直到中学读完。在当时算高水平了,所以叔叔出学校便当了大队会计。现在,树青也因为类似原因,不能继续读书了。他也要像爸爸一样,供妹妹读书。他相信,妹妹不仅能读完初中,还能读完高中,甚至大学。那时妹妹起的作用,就比叔叔大得多了。想到这里,心头一阵说不出的高兴和愉快。陡然之间,仿佛自己长高了,长壮了,刚才那些胆怯和畏惧便一扫而光。
他向船尾望去,明月清辉洒在山崖那些夜合树和青杠树上,碧青翠绿的叶子闪烁清幽的光泽。呵,多美的树、多明亮的叶子呀,难道不就因为有了那轮将满的明月,沾染了它那沁人清辉的缘故么?
这一觉,树青睡得格外沉稳。西去的月,把最后的清辉全部泼进舱来,倾泻在他圆圆的脸上。是一个粗眉大眼的孩子,宽宽的额,饱饱的脸颊。再过几年,不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么?这会儿,他正做什么美梦,嘴边抿着甜甜的笑。
因为没放下船两头的码门垫子,崖林丛生起的冷风溜进船舱来,树青很警觉地醒来。睁眼一看,船尾上方黯黑的天空破出了亮色———天渐渐亮了。便一翻身爬起来,衣裳一披,出了船舱。一层乳油般浓酽的雾低低贴着沙滩石坝,凝止不动。远处的竹树房舍,飘浮在那层缓缓弥漫开去的乳白雾上,似缥缈仙境。早早升临的炊烟是青蓝色的,也许被雾气浸湿,没升高便委堕下来,形成一条缭绕江村的长长烟道,缓悠悠伸向田野。
一切都那么清朗,那么明晰。柔软如毯的沙滩,光洁似玉的卵石,苍绿凝翠的树丛,舞在半空的拜天鸟,以及轻轻托起木船的镜片一般的碧水。还有远处沙岸上青纱帐般的甘蔗林……好迷人,好美啊!哪有半点可怕的痕迹?
当他独自一人,在夜里,在这山崖脚下,在这清冷的水边,在这空寂的船上,终于“熬”过来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认识了许多,也自信了许多,同时,觉得自己确实长大了许多。他提着那根竹棍儿,一手叉腰骄傲地站在船头,面对渐渐向他袒开的世界,深深吸了一口清馨浸甜的空气。
当他扭头向笋子沟望,不觉一惊,山口那尊岩石上怎么站起来一个人呢?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擎一杆砂枪。
“爸爸!”树青跳下船头,直奔过去。
几步跃上岩石,见爸爸刚才蹲着的地方,丢了一地叶子烟头。霎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爸,你……”
爸爸拍拍树青的肩头,“你还真有点出息。”
“爸,今晚不许你再来了。”
爸爸没开腔,只是将手中那杆砂枪轻轻放在树青肩头。树青一阵欣喜,握住枪柄说:“我还打不准。”
“练嘛。这里野兔多,常下河坝糟蹋庄稼苗。昨晚一只不是还跳上了船吗?”
爸爸走下岩石,回家去了。在渐淡的晨雾中,那顶金黄色斗笠格外耀眼,使树青想起那轮通宵陪伴他的月亮。
雾渐渐荡开了。树青站在岩石上,展望绿色的江村。远远的路上,正走着去上学的妹妹。妹妹也看见他了,向他挥手。他擎起那杆砂枪,也向妹妹挥动着。
彤红的太阳仿佛从笋子沟的涧底里捞起来的,水淋淋,湿漉漉,那红鲜鲜的水滴在青汪汪的天幕上慢慢浸润开来,给那山、水、人、船,渲染出一幅瑰美的背景。
新的一天开始了。
19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