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确实是被人击落于水的。这一点,他应该不会记错。
火堆里,几根大一点的马桑灌木枝快要燃尽了,便又从身后拖过来几枝檀木棍儿,放在红腾腾的火焰上。檀木棍儿太湿,久久不着火。已经烧得很短的马桑枝上生发的火焰,开始萎缩和暗淡下去,便更加显示出那一堆红火炭的亮色来。只要还有这样一堆基础雄厚的柴火炭,任何时候,只需轻轻一引,蛇舌般的火焰就会蹿跃起来。
就让檀木棍儿在火堆上烘烤着吧,何必急于将它引燃?他需要静静地坐一会儿。
随着余焰的缩小以至于熄灭,刚才奋起的火光便凝聚浓缩成亮如红樱桃的一小点,点缀在厚重如铁的漆黑夜色上,如这人迹罕至的荒僻山谷一只血红的独眼。他想,这样一只独眼在这样的夜晚,定会使不明所以的人感到恐惧。恰如他的此刻,他仍然弄不清楚那一击到底来自何处?在那一击的背后,又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和一双怎样的眼睛?那面孔和眼睛这时又在哪里?是顺江而下追随他进了这一道荒僻的山谷吗?抑或仍然待在原地,等待他足迹的循环返回?或是以为他已经落水而亡,便不再念及他了?
湿透的衣裤已基本烘干,寒冷的身子已经暖和起来。唉!他不仅丢了渔船,丢了价值几千元的新置渔网,同时还丢了电筒、靴子和帽子。除了捆在身上的衣裳始终伴随着他外,眼下他已经一无所有。幸亏那个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打火机用塑料袋包了,贴身放在他内衣口袋里,不曾被水淘去,否则,他就只有冻死在这下江的山中了。当然,没了打火机,他也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运动———不停地跳,不停地搬运石头之类。虽然足上无鞋,赤足硌得痛,但为了活命,也只能硬撑着了。运动生热,这个道理他从小就知道。他听过一个“火龙衫”的故事,说过去一个长工被地主惩治,下雪的夜晚只让穿了件单衣给关在磨房里。长工为了不被冻死,就不停地搬动磨盘,这样不仅不冷,最后还大汗淋漓。第二天地主打开磨房,见此情状不免大惊。长工就告诉地主,说他身上这件单衣是火龙衫。贪心的地主当即脱下皮袄和长工交换,然后穿上火龙衫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起初跑着也不觉得冷,后来跑够了停下来就冷得不行。雪花飘飘,寒风刺骨。幸好林子里有一株大树,不知哪一年雷电击中了它,烧出了一个足以容身的树洞,地主只得钻了进去以避风寒。后来,就冻死在树洞里了。地主家的人去找长工,说长工是骗子。长工说,地主不是冻死的,是被火龙衫烧死了的,这不,把树洞都烧焦了。当他联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渐渐就有点恍然大悟起来:那个将他击落于水的人,莫非也要造出一个类似火龙衫的故事?他不是被害,而是自己溺死于江的。幸好呵!
放在火堆上的檀木棍儿,开始冒出水泡和蒸汽,同时发出嘶嘶的声音。淡白的水汽融和着火烟,朝谷口方向飘散。他正好面向山谷出口端坐,还能依稀看见谷口的微光。他知道微光的来源与江水有关,江水映着天光,便反射在谷口处。谷口是与外面的唯一通道,他选择这样的坐向,当然是出于警惕的原因。毕竟他还没有死,要是凶手穷追不舍呢?这时江风从谷口一股股荡进来,贴着岩石往山谷深处回旋,拂弄着如胡须般悬吊着的梭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同时以它无微不至的冰冷之手,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火堆。每擦拭一回,火堆就特别红亮一回,他端坐着的形影,也就在火堆面前明明白白展现一回。他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仍然显得苍白,仿佛先前在江上的数里漂泊,漂尽了他脸上的血色。擦拭过火堆的风,随之又挟一股热气升起来,去抚动他的头发。而头发却不能如梭草一般飘逸,只懒懒地动了动些许毫芒,一如雕塑的凝定和静止。
他实在记不起那一击的光临和消失的过程。那是突发式的,如闪电一般迅亮并瞬息不见的。要不是左额一块高高凸起的大血包,他于昏迷之后醒来,便很难相信有过那么沉重的一击了。
他是迅速醒来的。也许是江水太凉,他才不至于在昏糊中待得太久。也许伤得并不十分严重,他才会很快就醒过来。他头上的帽子,好像是随着他落水的过程斜飞出去的。这一点,是他仿佛还能忆起,还是因一种推测便将此意识固定于心了呢?他的手电筒是放在渔船上的,如今船之不存,电筒焉在?至于靴子,是在他醒过来之后,努力将它从脚上蹬掉的———为了活命,他必须这样。甩掉靴子之后,就不再感到有一股力量将他往水底拉了。
幸好他谙习水性。
他是在江对岸拦水大坝的顶端遭此一击的。当时,他正准备开始收网,注意力全在江中。农历月尾,月起更黑。但晴空星星繁密,蓝幽幽的江水因星光映照,自然就有些亮光,看得见那斑斑点点的网上浮标。当他低头正要拉起网结的那一刹那,刚好他的船也贴近了堤坝,他仿佛看见有个黑影从堤坝下边蹿起,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头上就遭了重重一击。
所以,那黑影是击打之前出现在他瞳仁里的呢?还是击打之后出现在他瞳仁里的?
他并不是倒向堤坝一边,而是倒向江心一边。因为当时他的身子正向江心一边倾斜着。也许遭击打之后,便就势倒过去了。
在事情发生的短暂时间内,他已经昏迷不清,只能凭推测的记忆。只有在掉入江中经冷水猛浸迅速清醒之后,才又有了一点较为清晰的记忆。
毕竟他曾去越南战场走过一遭———虽已是战争尾期———所以他还有一点这方面的机敏。于是当他在江水中醒过来之后,不是就近爬上堤坝,而是继续佯装昏迷,却手脚暗中划动,远离堤坝入了江中大流。漂流十数米,大约已不能看见堤坝,才向对岸游去。想来击打他的那个人,断定他不是给击打而死,也会给江水溺死的吧。
爬上岸之后,他才感觉到十分寒冷,浑身颤抖不止。他跌跌撞撞朝山口处行去,努力进到山谷深处。一双赤足踩在尖锐的石子上和荆棘丛中,也在所不辞。幸好打火机还完好存在,幸好葱茏中有许多枯枝败叶,幸好有这狗窝一般的偏僻山谷呵!
在越南战场上,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可以说,正因为有了那一次的磨炼,对于今夜,他才不至于完全束手无策。他们的部队是最后一批过去的,对于越南鬼子在边境的反复骚扰他早就义愤填膺,本想趁这次自卫还击狠狠干它一番,可是还没轮到他交上手,部队就奉命后撤了。在后撤途中他们排遭袭击打散,他还打得相当勇猛,但是打没打着,或打着了多少越军,他全然不知。他们面对的一股越军死伤溃退之后,他身边只剩了两个战友,并都受伤。他就是因为经过三天三夜的跋涉,护着伤员返回部队荣立了三等功。那是怎样的三天三夜呵!是在比这更加荒僻的山野中爬行。
就是这个三等功,让他产生了满腹牢骚。只因到最后他还是回到了他土生土长的农村。而在此之前,他是抱有极大幻想的。至少得在城里安排个像模像样的工作,才与他三等功臣的身份相符呵!可事实却无情得让他头昏脑涨。尽管他气急、骂娘,一概毫无作用。本来,当初一定要去当兵,也是为了退役时好安在城里工作。因为他亲眼所见,无论招工招干,哪一样不是复员军人优先?他父亲任过副支部书记,这时是生产队长,完全清楚这一点。所以费心尽力让儿子去当了兵。至于自卫还击荣获三等功,那已经是意外之事了。起初一听要去越南打仗,父亲还真为他担心不已,甚至还谎称他母亲病重催他返回……他当然知道是父亲的计谋,所以没有理睬。因为这个时候他若请假,姑且不论是否能准,就是准了,他哪里丢得起这个脸呢?何况越军骚扰边境的事,他也和其他战友一样的气愤难忍。
他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地回到父亲身边。他自恃三等功臣,并说在护送伤员返回途中身体受到损伤,所以不能出工干活。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为此多次找公社领导,希望儿子能去公社企业上干点什么事。正在这个时候,形势急转直下,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推行,乡企业也给承包出去,基本上成了私营。他父子在傻眼之后,又很快清醒过来,一合谋,便让他将队里的果园承包了。为此社员意见很大,但是乡领导出面干预,以他受过伤是三等功臣需要照顾为理由。社员嘀咕一阵,也只得罢了。于是,年收入两万余元的果园便稳稳地落到他手里,除去承包费、工本费之类,每年也可尽得一万五六千元。这已经超过乡企业甚至进城工作的实惠了,他自然乐不可支。
变化的形势,促使他的意识也发生改变,诸如价值观念、思维逻辑等等。从此,他不再想着进城工作之类,一心一意经营起自己的家庭事业来了。
是不是自己沉醉于家庭的乐土而忽视了不安全的因素呢?或是自己的乐土到了某种时候必然招至某种不安全的因素呢?难道这重重的一击是来自于果园么?但他承包果园已数年之久,其间他多少次晓出夜行,多少回怀揣巨额资金戴月而归,都是恬静美好的氛围伴随着他。那一幅幅绝妙的乡村清明和乐图,曾使他无数次醉在其间,静极而动,欲歌欲舞。乡民们,谁个有如此杀人越货的贼心和胆量?当他去天南海北走了一遭回来之后,陡然发现,乡民们是何等的诚实和善良。生活在他们中间,整个身心就都完全放松了,没有任何一点绷紧的必要。即使有时他们也会有点意见,有些许不满,然而稍稍“用心”,就能释其愤懑,化其怨怒,迅速和好如初了。他于沾沾自喜之中,对乡民也不无怜悯之心。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上面这样安排了他,他就得这样安排自己。何况在当今的改革开放条件下,他拥有的能力,也仅仅能表现他自己的价值,因此也就无暇他顾了。
下弦月升起来了,如钩,似眉,亮亮的灿如金黄的一线。仿佛青玉般的天空是一层隔墙,隔墙的那边,正烧着红红的大火,只从这如眉似钩的缝隙处漏出一些来,便足以给山谷野地添染一层光彩,便使得山崖、树木、萋萋荒草,都能显出或高或矮、或粗或细、或明或暗的影子来。青空渐渐变得澄蓝,悦目的澄蓝中,却又透出一股股让人惊心的冷浸。
许是他心里紧张的缘故,这山野越是明亮,他就越是张皇四顾。尽管这里距离事发地点已数里之遥,并还隔了一条江;尽管他身强力壮,且还有些行伍功夫,但内心依然阴虚虚的,总觉得有一个影子无时无刻不在跟踪着他。
这个影子是陡然出现的,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在此之前,他心中只有他自己———他的果园,他的渔船和新网,他新建的楼房和美丽的妻子女儿,他更加灿烂的明天和几种不同的憧憬和设想。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还会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影子?这影子他先前仿佛看见,又仿佛没有看见。然而,那重重的一击,却是实实在在的啊!
关于影子,他记得父亲也曾遇到过。
那时他还小。有一天晚上,父亲开会回来,推门进屋就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母亲忙问他什么事?父亲说,好像有个影子老跟着他。他走得快,那影子也快;他走得慢,那影子也慢。是不是遇上“那个东西”了?
所谓“那个东西”,就是乡间传说的鬼狐一类。父亲作为副支部书记,却也暗中相信一点这类事。父亲爱打猎,一有空,就天不亮上山,天亮了总有野鸡野兔的提了回来。有一天,父亲看见一队大雁从天上飞过。大雁是飞得很高很高的,还从来没有人用猎枪打到过它,因此也就从来没有谁想到过用猎枪去打大雁。但父亲那天兴致很高,玩笑似的朝大雁飞的地方胡乱放了一枪,居然就有两只大雁从天上掉了下来。一只掉在地上,淌着血;一只挂在树上,淌着泪。父亲惊愕万分,由惊到怕,最后大雁也不要,转身就走了。据说,这是一种不好的征兆,向父亲预示着什么。父亲似乎醒悟了,从此不再打猎。
自从那天晚上,父亲看见那影子,以后隔三差五,总要看到一回。其时正是大搞阶级斗争的年月,队里的四类分子经常被父亲弄去批斗。父亲表现得如此积极,是想当上正的支部书记。自从发现有黑影经常尾随他,他就很少弄那些四类分子去斗了。再后来,父亲出了事,说是和一个地主家的女人乱搞,是在野地里被人发现的。于是,父亲就连副支部书记也被撤了。他母亲倒反而落了心,因为在她心中经常尾随父亲的黑影,终于没把父亲弄得多么厉害,不就是野地里的事和撤去副支书的事吗?但当儿子的他,却无论如何想不通,那黑影,和野地里的事,怎么会连在一起呢?
山谷里更加冷起来。他隐隐约约听见雄鸡啼鸣的声音了。鸡鸣声是从山外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就在山谷底部,如一只蜷缩在窝里的受伤野兽。
这几年,他确实像一头孤独的兽。他很少与村子里的其他人来往。就是很少的这一点来往,也是果园需要零工的时候,他让妻子出面去请,并给出较高的报酬。报酬高,自然就有人来。
其实他心里头明白,这果园,说到底,也是大家的。他当初的承包额很低。虽然这些年果园有了较大发展,但要没有当初,就绝对没有现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等于是拿大家的钱来支付一点给大家,得利的还是他自己。村民中,只有极少几个人仿佛识得此中奥秘,并在偶尔的场合嘀咕过几句。但他掰起指头算了算,这极少几个人中,似乎并没有一个是下得手重重击他一下的人。
近年来,他在果园闲下来的时候,又干上了捕鱼的营生。当兵以前,他就喜欢捕鱼,从部队回来这么久,还从未干过。眼见得野生鱼越来越受人欢迎,价格也日益趋高,他不禁为此大动了心思。于是将包产地转包给别人,腾出手来,操起了捕鱼业。
果然他的手气不错,第一次下水就捕了十来斤,价值数十元。
毕竟是果园主,经济底子厚实,要像像样样新开个项目还不易如反掌?于是出手就五六千元,又置新船又置网,船上还加了小马达。当他正正堂堂一出阵,就一下子垄断了这一大段河道。他只要将几张过江网一拉,就别想还有漏网之鱼。故而只要他一出现,其他捕鱼者都避而远之,否则就一条鱼也捞不到。
几个老捕鱼的都曾以玩笑口吻对他说,你果园收入那么高,还来和我们抢这碗清水饭吃?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呵!
他笑笑说,蛇哪能吞象咋?真能吞得了象,就不叫蛇了。可惜我还只是一条蛇哩!
别人无法听出他话中的机巧,只能干瞪瞪眼,暗自叹息而去。
毕竟江有那么长,水有那么宽,世界有那么大,一条小船一个人,篙杆轻轻一点,就远远飘去了。
老实说,在那个时候,他望着顺水飘去的几个水上同伙,心中还是有一些怅惘与茫然,陡然间,就有了一点“己不如人”的想法。他们船小身轻,不就一走了之么?而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已有一种沉重负担。呵,他忽然想到,如果说那意想不到的影子是来自水上,他们大都是有些年岁的人,这又何必呢……
仰望山边的眉月,已不如先前那么金黄放亮了。山谷里渐又暗淡阴沉下去。突然之间,他仿佛有一种被什么野物渐渐吞进去的感觉,便有些惶惑起来。
这吞噬着他的野物是什么?是这狗窝子一般的山谷?是这愈趋浓厚的夜色?还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影子的无限膨胀?
他一生中无所畏惧的辉煌时光,还是在越南的那些天。特别是他护着两个伤员战友返回部队的三天三夜,他有一种身形如天地,肝胆照日月的感觉。
而现在的他,忽然之间居然胆小如鼠。
就因为那一击,而且是不明不白的一击,使他于茫然不可知当中产生了近于神秘的惧怕。唉!要是确切明白,确切知道就好了,就不至于如现在这样了。
他感觉更加冷起来。看火堆,也不如先前那么红亮。潮湿的檀木棍儿一直没有燃成大的火焰,就那么时有时无地燃着小火和冒着气泡。他便从身后捧来先前聚拢一堆的青杠树叶,虽经雾气濡润有了些潮气,但依然很好引燃。一旦放在火上,用力一吹,就会红朗起来,接着呼地一下着了火,噼噼啪啪燃烧起来,蹿起老高的火舌。但树叶不经燃,他得不断往火堆上添叶子。添得几捧之后,檀木棍儿也被引燃了。
这时,山谷里又是一片红亮。他的前襟和脸膛也给烤得发烫起来,端坐着的身子随着火焰的窜动将影子映在背后山崖上,时而高,时而矮,时而左偏,时而右倒。而他的双目只一味注视着火光。身上开始暖和起来的时候,便十分思念妻子女儿和家。
他此刻的处境,妻子是决不会知道的。他常常夜出捕鱼,天明才归,或第二天中午才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也许她梦中会见到丈夫落水,在远处的山中生火取暖,但梦醒之后,也就不以为然了。因为美梦和噩梦,她都做过无数,丈夫在她噩梦中的遭难她已习以为常。她曾多次将噩梦情景诉之与他,他都笑她孩子气,慢慢她也就不再告诉他关于噩梦的事了。可是,她的噩梦越到后来越多,脸上难免有忧虑之色。他就常将他的美梦描述给她,当然那一半是梦,而一半是设想。他都设想了些什么,至今也不太清楚。总之大多是关于钱和财,是关于家庭和儿女的。
夫妻间闹点别扭也是常事。然而他和妻子最近闹的一次别扭,竟让他难以忍受。因为在你来我往的斗嘴中,妻子因委屈而流了泪,突然提到了过去从未提起过的往事。她啜泣着说,我也不是赖着跑到你家来的。你老子仗着有点权势,去吓唬人家。要不,当初我不会跟你。你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么?你出去听听。那些年,我比你清楚。
他一听就愣住了,同时十分气恼,想要发作,又强忍着,好久好久没有言语。如此看来,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了,娃儿也有了,她的心并非完全归属于他。她很漂亮,这是事实。但即使她不嫁给他,以他和他的家庭,重新找个漂亮的也不难,为什么当初鬼迷心窍,就老是想要她呢?至于他父亲为了成全儿子,到底去她家里说了些什么,他并不太清楚。
此刻在火堆旁边,想起那次闹的别扭,他好像忽然就悟到了一点什么东西……今夜,这突然的一击,难道出自对他并不以为然的妻子?或是妻子心中存在着的另一个人?或是妻子说的“出去听听”的那些……
难道,老是在噩梦中为他担惊受怕的妻子并不真心于他?这可能么?看来,妻子对他和他拥有的一切,并不深以为然。仿佛妻子的一半还不是属于他家的,而是属于“出去听听”的那些,属于过去的一些岁月?而那些岁月却还附着于他和他家,至今尚未完全脱离?……
可是,那重重的一击,无论他怎样一一分析,都不大可能来自妻子或妻子以外的某某人啊!而当他一一否定完之后,却又对所否定的东西再生疑惑……
难道还有他未曾想到的人和事么……
唉!今晚这重重的一击,使他此时此刻的意识,老是在“似乎”“仿佛”“好像”之间流动,到头来还是一片迷糊。
他是在失踪后的第二天下午夕阳西下的时候被找到的。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他的姐妹,发动了几乎所有的亲友,沿江寻了好远也未找到。都以为他已经淹死。因为他的船、渔网和鞋子等物,都先后在水中找到。还是在山中挖药的一个老头发现了他,才跑出山谷来告知了他的家人。当时他还昏迷着,蜷缩在还有些余温的火堆旁边。赶紧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脑震荡,但不是太重,还有就是又冷又饿的缘故,于是输了点液,吃了点药,就抬回家休养了。
他额角上一块伤疤。妻子说,也许是落水碰的。他却坚持说,是被人击打所致。他父亲便警惕起来,拉他一同去报案。警察详问发案情况,他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证据就只有额角上的伤,说击打、说碰撞都可以,便无从立案。只得悻悻而回。才想起果园中有一批果子该摘了。上山一看,却所剩无几。一算,刚好损失一万余元,果园全年的纯收入。
这一击,使他呆愣了许久,不曾出门。
198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