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顾晨当作朋友是有好处的,被认定为“顾派分子”也是没有坏处的,至少在目前的葛覃镇上没有。
握手言和事件后,葛覃镇出台了一份加强内部管理的文件,文件规定镇上所有的公务接待、公务用车、公务用烟等开支,必须由党政办公室登记并经党政办公室主任签字后,方才能按逐级审批、党委政府集体领导审核的方法报销。任东风涉世未深,并未真正领会文件的意图,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份加强内部管理、紧缩开支、开源节流的普通公文而已,但是从日后镇上几位副职领导尤其是钱浩的反应来看,任东风才知道这文件原来并非那么简单。
世间的事情常讲求一个造化,造化不同,结果也就不同。有的事情没造化,下大力气宣传号召也未必有人响应;有的事情有造化,不用宣传号召,自会有人趋之若鹜地实行,私务公支属于有造化的那种。在加强内部管理文件出台之前,钱浩无论到哪儿都是公车去公车回,私人吃烟、宴客从来都是记入公家账上,其他副职领导虽不如钱浩明目张胆,但也积极向钱浩学习。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中层干部们没机会在政府的账目上做手脚,却也不甘人后,纷纷效仿领导,在各自的站所室里私务公支。
文件出台后,中层干部们不敢有违制度,收敛了起来;但副职领导们以为文件不过就是装装样子、做做过场,并没把它当作一回事,依旧和往常一样自己开支自己的,谁想到月底审账时,凡是没有任东风签字的公务开支单子,顾晨一律不加盖审核印章,全部返回——谁开支谁付钱。
拿着“遣返”发票的副职领导们在审账会上虽是扫了面子也不敢多言,下来之后却是各自炸开了各自的锅。钱浩与其他副职不同,他不炸自家的锅,也不敢对顾晨有任何微词,却将所有的不满转嫁到了任东风的头上,逢人便用自嘲的口吻说没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党委副书记居然要受制于区区一个党政办主任。
任东风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用来牵制葛覃镇乱开支的一颗棋子,他既感无奈,又顿觉责任重大。
任东风一直钦佩顾晨的缜密、果敢,在“握手言和”事件之前,他在心里一直把顾晨当作朋友,当作“同类”看待,在此之后,他对顾晨多了一种“伴君如伴虎”的顾忌。因此,他虽感激顾晨对他的信任,也知道别人已把他划为“顾派”,但他深知“棋子”与“弃子”的关系,不愿真的就把自己置身于“顾派”里。接下来的日子,任东风一面像平常一样的认真工作,一面随时提醒自己要更加低调、更加谨慎。
任东风低调、谨慎地工作着,这低调谨慎虽然只能作用在自己身上,不像流行感冒病菌可以随处传播,但却适时保护着任东风,让任东风得以在权势的风口浪尖中安然无恙自得其乐。
如同低调谨慎不能传染给其他人一样,任东风的自得其乐也未能传染给其他人,小地方的人原本就不甘于平静,最不愿接受的就是自得其乐,平日里无事都巴不得捅些事出来,恰好这段时间,南城区又正风传有人举报区委副书记吴楚渝和迎仙乡副乡长李盛在前次乡镇换届、领导干部公推公选时贿选,可能都要被撤职查办,一时间全区上下茶余饭后全是吴楚渝和李盛的名字。人们或者唏嘘“真是看不出吴楚渝平时那么正派,关键时候一万块钱就卖了一顶副科级帽子”,或者大叹世风日下。而在私底下,前次被选上的人生怕自己落人口实,让人以为自己也是贿选上的;没被选上的一面恨不能口诛笔伐地让贿选者短几年命,一面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思忖自己有没可能补上这即将多出来的空位。
对于吴楚渝,任东风并不陌生,因此对于吴楚渝卖官,任东风也就觉得未必是空穴来风——
吴楚渝是南城区区委副书记,任东风之前就曾听说过他与林珠儿的那根没有牵上的红线就是吴楚渝委托王国威搭的,后来红线虽然中途断掉,但任东风也算初步知道南城区有这么一位领导了。
任东风真正认识吴楚渝是在那年乡镇换届选举后不久的一次培训中。那时省上组织了为期一周的两批培训学习活动,一批参训人员是分管党务工作的副书记,另一批是办公室主任,江凌市抽派了包括南城区在内的五个区参加培训,为了方便管理,各参训单位都是由副书记带队,南城区带队的领导就是吴楚渝。
出发之前,南城区召开了一次训前动员会,会上吴楚渝对参训的乡镇党委副书记和党政办公室主任作了慷慨激昂的训话。那通训话妙语连珠,既让参训人员对培训无限神往,又给参训人员敲响了遵纪守法维护南城区形象的警钟同时更让人见识了吴楚渝清晰连贯的思辨能力和诙谐幽默的谈吐,加上吴楚渝纤瘦的身材、干净的样貌、锃亮的头发、笔挺的衣服、潇洒的手势,老一届的不必说,尤其是新上任的副书记和办公室主任们对吴楚渝无不钦慕有加。当然,这钦慕者也包括了任东风。
接下来的培训对于任东风来说,差不多算是度日如年。原本以为走进教室后可以在教室的某个角落找回青葱岁月里散落的点点滴滴,重温当年的“恰同学少年”,可是没想到一走进教室全不是那么回事,课桌是簇新的,椅子是软软带靠背的,房间里满溢着空调暖气,寒风被挡在了门外,青葱岁月也被挡在了门外。意气风发的“同学少年”是难以重温了,坐在软软的椅子上,任东风非但没觉得软椅子比当年的硬板凳舒服,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如坐针毡的惶恐,似水流年哪!
找不回校园的感觉,培训的日子就更显得枯燥,幸好有吴晓做伴,任东风才没有觉得时间难挨。
有天晚上,任东风实在闲得无聊,硬拉着吴晓去K厅唱卡拉OK。两个人在房间里鬼哭狼嚎够了,正准备离开,吴晓眼尖,拽住任东风道:“等一下,你看那人是谁?——好像是吴书记呢。”
任东风循着吴晓努嘴的方向边望边问:“哪儿呢?他也喜欢K歌?——要不然去打个招呼?”
“打个狗屁招呼,你看清了再说。”
任东风定睛一看,吓了一跳,那人可不就是吴楚渝,只不过此时他并非一人,怀里还搂着一个妖娆艳丽的年轻女人,眼看着吴楚渝慢慢逼近,任东风和吴晓面面相觑,然后任东风拉起吴晓躲进了刚才唱歌的那间K厅,两人在房间里磨蹭了好一阵,估计吴楚渝已经走远,方才贼头贼脑地离开。
一出K厅大门,吴晓吐了一口气骂道:“妈的,人家做贼,把咱们吓成这样!”
“嘿,注意素质,怎么说话呢。”任东风边笑边说,没等吴晓接话,任东风接着道,“真没想到吴楚渝是这种人,明明就是盗跖,非装成个颜渊,平时那样人五人六的,私下里却是男盗女娟,现在再想前几天他的那通训话,我呸,真他妈的恶心。”
“你小子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让我注意素质,你自己怎么说话呢——现在知道什么叫道貌岸然了吧,政客的两面性啊,什么"不许聚众赌博,不许那什么什么的",你看他怀里搂着下一代的样子,估计凡是不该干的,他都干过,只是可怜咱们这群人还把他当成偶像,可悲呀,可悲!——对了,咱们回去后该怎么办?”还未感叹完毕,吴晓突然为这个让人讨厌的秘密烦心起来。
“还能怎么办,烂在肚子里呗,说出去说不定要惹一身臊,再说了,君子扬善竭恶,咱们就当一回君子,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任东风回答道。
吴楚渝“春风得意”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动,吴晓那句“估计凡是不该干的,他都干过”也还在耳旁回响,吴楚渝果真就有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了。任东风坐在办公室里正感叹吴楚渝久在河边走终是湿了鞋了,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铃声大震,拿起电话,原来是市纪委让他去市里领一份特急秘级文件。向顾晨和彭昆请过假,任东风匆匆赶往市纪委去了。
市纪委人秘科里坐着一位和任东风年纪相若的小伙子,一听任东风自报家门,小伙子站了起来,拿出一份文件请任东风签收,任东风拿过文件一看,哪里是什么特急秘级文件,不过就是一份普发性公文而已,他以为人秘科的同志拿错了文件,问道:“是不是弄错了,不是说有特急秘级文件吗?”小伙子似笑非笑地回答:“文件没有错,只是麻烦你稍等一下,监察室那边有些事情要请你协助调查一下。”任东风一头雾水,心想自己能协助调查个什么,还未等任东风明白过来,小伙子已带着他走到纪检监察室门口。
纪检监察室与别的办公室并无什么两样,一样的办公设施,一样的房间陈设,然而一种强烈的威压感却扑面而来,这威压感免不得让任东风联想到古代衙门里升堂时士卒们提着棍子一边敲击地面,一边呼喝出“威——武——”的景象。联想未毕,惊堂木还未落下,任东风已有些透不过气,他不禁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可落在这儿的把柄。
参加调查的工作人员有两个,都是四十来岁,看上去都还友善。调查也没等敲惊堂木,来得开门见山。一个被称为张科长的人直接就是一句:“请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上一次乡镇换届公推公选时的一些情况,你当时在迎仙乡参选,和你一同参选的有一个叫李盛的同志,你对他的情况了解吗?”
任东风一愣,才明白原来拿文件不过是个幌子。见任东风坐在椅子上发愣,张科长补充道:“李盛同志在公选时的表现是什么样子的?”
“当时他的演讲应该还算不错吧,其他的我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我的成绩第二,李盛好像是第四,后来人大代表选的是他,没什么特别的。”任东风回答道。
“那么吴楚渝前年底带队到省上参加副书记和办公室主任培训学习时嫖妓的情况呢?”
“啊?”任东风再次发愣,那表情有点像说好了要一同参、加某项活动的人,在他准备好所有装备、到达目的地后,人家忽然告诉他,说他搞错了项目、去错了地点一样,他正沉浸在当年换届选举的回忆里,没想到这张科长忽地问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张科长没理会任东风的表情,只用眼光犀利地盯着任东风。
任东风回过神来,想吴楚渝在省上学习时的事只有他和吴晓知道,纪委的人哪里生出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见张科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任东风忽然明白了八九分,又想吴楚渝的事已被定性成嫖妓了吗,他虽不谙官场之事,但此时却已明白一定是有人想扳倒吴楚渝,他不希望违法乱纪的人逍遥法外,却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成为别人窝里斗的棋子。有了这个念头后,他反而镇定自若,回答道:“嫖妓?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抬头却看见张科长目光如炬,里面全是不信任。任东风的目光太疲软,一遇上张科长的目光就败下阵来他无可奈何地接着道:“在省上学习时我的确是看见吴楚渝和一个女人同路,但是不是嫖妓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不能造谣,更不能乱给别人定性。”
张科长唇齿暗动,轻吐烟圈,他久经沙场,只几个回合就已清楚任东风确实不知道内幕,他没再说什么,微笑着寒暄嘱咐了几句送任东风出了办公室的门。
任东风从纪委回来没过多少天,吴楚渝和李盛就被“双规”,然后如传闻所料,他俩卖官买官的事也被查实,两个人都被撤职查办。
吴楚渝和李盛被撤职查办后,南城区亡羊补牢召开了全区干部整风大会。会上,区委领导悉数发言,区委书记林显更是狠批了南城区当前的歪风邪气,并郑重其事地谈到了人才的选任和干部的“四化”。
台上的林显声情并茂台下的年轻干部们则仿佛是久在笼子里扑腾的小鸟忽然找到了出口,一个个摩拳擦掌备受鼓舞。王国威坐在任东风的身旁,他不懂时过境迁,听了林显的讲话,以为任东风的机会来了,用手臂碰了碰任东风,低声道:“看到没,今天的会对你们很有利啊,上次你和李盛是一起参选的吧,那时林书记就很欣赏你,再说你的表现一直不错,这次说不定是个机会。”任东风一边道“想得美,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一边在心里暗自期望王国威的话可以成为现实。
自从听了王国威的那句话后,任东风开始做起美梦来。
就在任东风还在做梦之时,区委又召集各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镇长召开了另一个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向市委组织部推荐后备人才,会议由林显主持。会上,林显再次强调了后备干部要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要多给德才兼备的年轻人提供锻炼的机会和平台。
拿着推荐表,台下各乡镇的领导们纷纷在各自的心里清点自己乡镇符合后备干部标准的人选。林显端坐在台上,手指轻敲着放在桌上自己手边的推荐表,眼睛里放射出X射线一样的光芒,这光芒很是有效,只瞬间就看穿了在座各位乡镇领导的心思。他接着说:“干部"四化"很重要,这就要求我们推荐干部时眼光要看得更远,看得更广,不要把眼睛只局限在自己乡镇的小圈子里,要放眼全区,更要转变思想,摒弃那些旧有的、跟不上时代潮流的旧思想,我们的领导干部应该做到举贤不避亲……”林显的话还在继续,台下久经考验的人却已从他的“放眼全区”和“举贤不避亲”中听出了端倪,于是,吴晓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每一张推荐表上。
两个月后,通过步步程序,吴晓成为迎仙乡代理副乡长,再一个月后,通过人大代表选举,吴晓成功地去掉了“代理”两个字。任东风的美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