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风的美梦虽已破灭,但还好他有自知之明,仅仅只是做做梦而已。吴晓升职后他虽有些许失落,但也并未把失落当成宝贝,怀揣着不愿舍弃。倒是王国威隔三岔五地用那句“要是那会儿你娶了林珠儿,现在就是另外一番样子了”来替任东风鸣不平。
这日,王国威闲着无聊又来党政办串门,说着说着,王国威那句“要是那会儿——”又冒了出来,任东风怕了王国威祥林嫂似的喋喋不休,未等王国威把话讲完,打断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当初的事到了现在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王国威忘了他的“要是那会儿——”,挥了挥手上的夹纸道:“哦,复习资料。”
“复习资料,要考什么试?”任东风不解。
“就是啊,一把年纪了还要考试呢,聘转录——就是聘用转录用,给你说了也不懂,我不像你们,国家分配,出来就是国家公务员,我们当年那什么苦没吃过,虽说当了个副镇长,到现在还只是个聘用干部呢,这不,人事局通知考试。”王国威无可奈何地说,满脸尽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表情。
“这类考试我们应该也要考吧?怎么没人通知我?”任东风问道。
“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才说了你们运气好,赶上了末班车,是国家分配的不用考,你还问,你呀,也是小心过了头,不信你问人事局。”说是成心被气,王国威却并未真的生气。
任东风放下心来,答道:“哦,这年月什么事没有,我不是担心吗。”
“算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看书去了,不要到了考试时抄都不知道在哪儿抄,才真叫人看咱的笑话呢。”任东风的这通问话提醒了王国威,他拿着复习资料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与其说是任东风的问话提醒了王国威,倒不如说是王国威提醒了任东风。看着王国威离开办公室的背影,任东风忽然发现虽然顾晨一再强调要建设学习型乡镇,要求镇干部加强学习,但五年来,自己从未真正参加过什么正式的考试,从未系统地学过什么东西,任东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此时,他真开始为自己马齿徒增虚度光阴而感到羞耻。
任东风有个优点,就是认识到自己的缺点便会及时改正。可他又有个病急乱投医的毛病,当他意识到自己虚度了光阴后,便恨不能一日补回五年的时光,这急切的心情促使他眉毛胡子一把抓,管它政治、经济、管理、领导科学还是其他方面的什么书,只要他认为对自己有用的便统统买了来,那架势简直是恨不能一时间就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大学问家。这浮躁的拔苗助长有点像饿极了的人吃东西,管那东西是不是有营养,只管往肚子里塞,结果却是吃得多,可用得少,让他延续了他的“门门懂,样样瘟”。
当然,任东风也并不就只是毫无算计傻傻地看看书而已,他也有他的小算盘。五年来,和他同一届分配到乡镇工作的学子们通过各种渠道接二连三地调回了市里,他的心境已不再像刚刚出来工作时那么纯净平和。联想到王国威参加考试,任东风这才觉得困扰着自己的难题终于找到了解答方法,不是说知识改变命运吗,任东风此时发现自己怎么就那么笨,怎么就从未想过通过考调的方式,考回市里去。如今醒悟过来,加上有了这一大堆书,虽说任东风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个“门门懂,样样瘟”,可这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学习方式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它给任东风增添了不少底气和信心。
底气和信心是土财主埋宝贝时做的标记,这标记没被人识破前宝贝只乖乖地在土里睡着,一旦被人识破,便有人争先恐后地循着标记掘宝贝。任东风识破了自己肚子里的底气和信心,当然也要逮住机会去掘宝贝,这一掘还真让他掘出了一个消息——市委办公室在全市三十二岁以下的在职公务员中按笔试和面试两道程序考调两名秘书。
虽说只有两个名额,报名处却是人头攒动。往些年若是遇到僧多粥少的情况,就有不少人掂量了自己的身手后知难而退;如今时代进步了,虽是僧多粥少,又只一条独木桥横在那儿,却是人人都有挑战精神,个个都敢磨刀霍霍,“知难而退”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代替了。
任东风这回的运气还算不错,他虽说也是临时抱了会儿佛脚,但比起那些整日流连于牌桌的人,这临时抱的佛脚却也起到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作用,笔试成绩一出来,任东风名列第三名,按照一比五的面试比例,任东风算是顺利闯过了第一关牛刀小试居然顺利过关任东风底气更加足了起来面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任东风也更加勤奋。近几日,他的脑子里总是不断闪现自己当年在乡镇换届选举中演讲答辩时的画面,那曾经风光的场面说服和鼓舞他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把第三名扳成是第二名甚至是第一名;他能继续用他的引经据典把他的一鸣惊人续写下去。因此,他的勤奋不仅是把秘书学、公文处理看得滚瓜烂熟,而且还包括觅古寻今,把那历史上诸如张良、刘基等成功谋士的谋略分析了又分析。
面试的日子终于到了,任东风不敢大意,他刻意把自己修饰了一番,剪了头发,换掉了牛仔裤,站在镜子前,任东风告诫自己定要保持神采奕奕。
面试犹如魔术师们玩的魔术,开始时显得神秘,一旦揭穿也就索然寡味了,其实就是简单地回答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自己抽签选题,另一个由主考官发问。
任东风抽签的选题是从一段幻灯片中挑出秘书人员处理公务时的错漏,因为是有备而来,所以这对于任东风来讲算是轻而易举。接下来主考官问道:“你认为怎样才能当好一个秘书?”任东风恨不能说出“运筹帷幄之中,决战千里之外”来,但他知道自己此时绝不能如此狂妄,因此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是:“一要做到知之较先,晓之较全,思之较深,谋之较准,参谋不决策,参与不越位;二要有好学识、好见识、好思维,清醒的头脑、流畅的笔头、精明的处世能力、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和保守秘密的职业操守。”
天晓得任东风这段精妙的回答是从哪几本忘了名字的书里借来的,好在书本里的东西借用了就是自己的,不像借钱,借了还必须还。借的东西派上了用场,任东风终于体会到了有借无还的微妙窃喜。任东风的喜是窃喜,抬头看看考官们,任东风发现考官们竟然也露着些喜,他立即在窃喜里为自己加上了暗喜——今天走路没踩着狗屎呀,说不定还真会有些狗屎运。
十个人的面试时间本来很短,可对于急于想知道答案的人来说,这面试实在太长,好容易等到面试结束考官们当场公布分数,任东风屏住了呼吸,想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分数一公布,的确是激动人心,只不过却是激动了别人的心,任东风没上也没下,综合成绩位居第三名,第一名和第二名分别被笔试成绩排在第五名和第七名的考生获得。原本以为临门一脚会博得满堂喝彩,没想到这一脚却踢在了门柱上,眼见着挂在天空的小花环要掉在自己的头上了,谁知道它忽然长出小翅膀飞到别人的脑袋上去了,任东风失望得有些迈不动步子。他一面嫉妒和羡慕,一面好奇,不知道这第五名和第七名是怎样的貌似潘安、才比子建,才可以由第五和第七直接搏杀到第一、二名来。
循着主考官的讲话,任东风朝这新选出来的第一名和第二名望去,这一望,任东风大是诧异——古人选才还讲究个“身言书判”,眼前这两位别说是貌似潘安,就是与“身”的标准相比也是天差地别:一个挺着啤酒肚,“地中海”似的脑袋想是正准备响应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号召;另一个正斜着头不停地使劲眨巴眼睛,像是在对谁送秋波抛媚眼——怪道人家说有才华的人或者样貌丑陋、或者大都会有些怪癖。看着两位的样貌,想着他们后来居上的成绩,任东风暗叹:如今选才真是突破了古人的局限性,这两人也算生得逢时,想来肯定也是能“言”能“书”能“判”,才华横溢了。
走出考场,看着考场外的蓝天白云,任东风像是淳于棼发现了槐树旁的蚁穴,考场的一幕原来是南柯一梦。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头去,却是一同参加面试的一位考生“你好我叫柳应强以前没见过你啊?”柳应强问道。
“嗯?”任东风有些不解,心想哪有这样跟人打招呼的。
“哦,我的意思是说你是第一次参加考调吧,我考了三次了,每次笔试都是前三名,两次第一,一次第三,不过每次都过不了面试关。”柳应强看懂了任东风的不解,解释道。
听柳应强说自己每次笔试都是前三名,任东风肃然起敬起来:“对,我是第一次参加——"柳映墙",这名字挺有意思。”
听任东风这么一说,柳应强笑道:“不是柳树映在墙上,是柳树也应该坚强——很多人都会会错意。”
“那就更独特了——你考了三次了?藏龙卧虎啊,没想到面试这样难。”任东风无限失意地道。
“是难啊,一般考试都是比着筐筐选鸭蛋,这类考试多半是找好了鸭蛋编筐筐,所以不光我们难,选人的人更难——你看那个脑袋光光的人,你相信他只有三十二岁吗?”柳应强不无嘲讽地冷笑着说。
任东风像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第一次见到电器,先是惊诧,后是不解,“不是有资格审查吗,超过三十二岁早被剔了,再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这么执着?”
“人的年龄有时是有弹性的,我不信你不懂。执着吗?——"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知道关汉卿的这句话吧,我明知道是混水,却偏要来趟,偏要来考,不但要考还要每考必考到前三名去,人家是考试考到自己不好意思再考,我不怕羞,我偏要考得让那些考官们不好意思见到我。”
看着柳应强满带着自嘲和一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表情,任东风想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恃才傲物了吧,这人也不知是碰了多少回钉子才会这样的愤世嫉俗。
任东风正自顾自地猜度着,柳应强继续说道:“知道你笔试第三,最后的综合成绩也是第三,所以真心地想认识一下你,只知道你的考号,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哦,任东风,在南城区葛覃镇政府工作。”任东风一边回答,一边礼貌地伸出右手。
“任东风——喔,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记住了,——我在北城区双马镇政府,那么,就再见了,下次有机会考场见。”柳应强一边伸出手来与任东风相握,一边道别。
盛夏的夜晚很是闷热,即使是在乡镇,也难得有一丝凉风。从江凌市回来后,想着柳应强的一席话,任东风那原本被失落占据了的整个心房造山运动一般震荡起来。这一震荡,竟给不甘和愤懑创造了机遇,使得它们由见缝插针演变为圈地扩张,刹那间在任东风的心房里夺占了大半空间。任东风不愿把自己变成柳应强似的愤世嫉俗的“愤青”,却也不愿就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时间,那失落、不甘和愤懑在任东风的心房里各自为阵,只肯擂鼓,不愿鸣金,大有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之势。
反正睡不着觉,任东风干脆拉开房门,直奔办公楼的天台。仰躺在天台的围栏上,看着漆黑夜空里闪烁的满天星斗,任东风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了那个形容枯槁的德国哲学家康德和他的墓碑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那位18世纪的干巴老头的这句话划过任东风的脑海虽然只是一瞬,却闪出了阿Q似的精神光芒连任东风自己也没能想到那星星之火一样的光芒,竟会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起来,那火焰越燃越猛烈,逐渐吞噬了任东风心中鏖战着的失落、不甘和愤懑,使得任东风那激战得不可开交的心房回复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的平静来。
去过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的市民爱讨论国策时政,葛覃镇离北京千里万里,葛覃镇的人却与首都人民心心相印,唯一不同的是北京人讨论的是“国治”,葛覃镇人讨论的是“镇治”。任东风才刚平静没多久,葛覃镇就又风生水起盛传吴晓要调到市监察局去任副局长。任东风知道葛覃镇人人都有把自己看成是“组织部长”的禀性,又想吴晓任副乡长还不到一年,根本就没有调走的可能性,因此对传闻并不以为意。谁想到才刚两个星期,传言就又再次被证实。任东风以为自己已是心如止水,没料到消息被证实后,却依然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天下间根本就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呆坐在办公室,任东风想五年多来,吴晓虽然不是一年一级地向上跳,却也基本上实现了当年他在学校时“一年一个台阶”的愿望。而自己呢,除了空担了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虚名外,连个副科级别都没有混上,想考个试调回市里还被人拿去做了陪衬,谁说“小款爷和大款爷比,常比得痛心疾首;小市民与小市民比,能比得快快乐乐”?任东风想自己不是款爷,与人相比却也是比得痛心疾首。掏出一根烟,任东风已记不起自己是多久学会的抽烟,狠吸了一口,那突然袭来的浓烈烟味呛得他咳出了眼泪,任东风想自己还是定力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