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代会开过,八个副县长没有一个落选的。秦主任离当上副县长只有一步之遥。没有提拔上去,并不全是因为一头白发显得苍老,而是关键时候有人给他上了烂药。一叶兆楠上任时,离县里换届改选还有三个多月。他到任后,因为政府大院正在开始修建新办公大楼,房子暂时调整不开,只得住在丰阳宾馆。大约过了一个月时间,才被安排在县政府院子里办公。
住宾馆固然舒服,但总给人的感觉是没有进入状态,有点“异乡不知身是客”的味道。并且除了司机小孟开着那辆外表光鲜、实际老朽了的2000型桑塔纳接送他到县委、县政府参加一些会议外,连个随员都没有配备。他多次想对郗县长说说,带个人陪自己到各乡镇走走,都没法张口。叶兆楠不时地泛起一些焦躁,因为自己必须赶紧下去同乡镇、局委的头头们交流感情,免得到了换届改选的时候,大家还不熟悉他的面孔。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政府办秦主任得了肝癌,去省城做肝切除手术,还没有回来,政府办一时间群龙无首。办公室现有的人员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不敢擅自作主,为新来的叶县长配备秘书。
丰阳宾馆的前身是县委招待所,十年前,宋维山书记在任时,搞了一次改扩建,才成为现在的这种规模。
当时,“四大家”领导多数人反对大兴土木,修建楼堂馆所。宋书记顶着压力,以“筑巢引凤”、加大改革开放力度的名义,拍板定案,才开始动工。客房大楼和餐厅大楼,都是由当时雄踞建筑业全县之首的县一建公司,通过议标承建的。之所以没有招标,用议标方式,是因为县财政拿不出多少钱来,宋书记压着银行给一建公司贷款,并承诺工程完成后,提拔一建公司经理当城建局的副局长,这工程才拖拖拉拉用了将近一年所谓的“深圳速度”完成了。
一建公司垫付的资金数额巨大,一下子把自己拖垮了。那个经理在工程完成后,以为可以官升一级,一屁股屎有人擦,把公司的亏损根本不放在心上,可宋书记却迟迟没有提拔他。城建局长因为他依仗宋书记的势力,过于狂傲,上交管理费还没有小企业及时,从来不看好他。外部环境恶劣,内部狼烟四起,弄得怨声载道。
正当经理仍然抱有升官的希望时,宋书记拍拍屁股去省城上任,把经理像一条被诱饵钓上来的鱼,甩在了旱地里,还没有被气死,只张着嘴巴喘气。从那以后,经理成了“专职要账人员”,整天到县委、政府泡蘑菇。有时喝醉了,他便到两个大院破口大骂县委、政府主要领导。杜书记在任时,索性要城建局把他免职了。一建公司没有了强有力的领导,很快衰败。县里虽然年年从财政上挤出一点来还建设宾馆时的陈年老账,仍然弄得职工没有饭吃,动不动就到县委、政府两个大院去上访。职工们深明大义,深知“欠债不昧,见官无罪”的道理,非常体谅父母官们的难处,基本不抱怨县里不偿还债务,而是经常状告那个下了台的倒霉蛋经理,说他挪用公款,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要求领导查办他。到底领导英明,没有落井下石,县纪委及检察院一直不予立案。到现在为止,一建公司已经不复存在,这事情终于不了了之。
比那个经理更加倒霉的是宋维山书记在锡都市的一个朋友。直到现在,人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叫他“顾老板”。
当时,顾老板看到丰阳县委招待所改扩建是个商机,又感于宋书记老朋友的情义,自筹380多万元,承揽了内部装修的业务。从洗衣房设施,到客房内的空调、电视机、地毯、床褥、洁具,以及餐厅内的用具、音响全部是顾老板的无私奉献。实指望宋书记在位时,及时清结,捞上一笔,却等到宋书记一走,鸡飞蛋打。
顾老板是外地客商,很有涵养,不像一建公司经理那么张狂,经常揣着宋书记的信件,非常谦恭,彬彬有礼,点头哈腰,连一句刺耳的话都不敢说,到丰阳县委、政府要账。有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宋书记到省委政研室就职后,那权力的分量,已经压不住丰阳县领导们的秤盘子,顾老板拿他的亲笔信件起不了多大作用。他找了主管县长,找县长,找了县长,再找县委书记,领导们如同屎壳郎推蛋儿,又像把顾老板当乒乓球打,推来推去。
多年以来,顾老板和历任县领导及历任宾馆老总,都混熟到成为酒肉朋友的地步,一年总能挤出个十万二十万的还给他。顾老板苦笑说:“这仅仅够利息。”有人劝顾老板打官司,顾老板知道这官司即使赢了,也没有多大意义,就对劝他的人说:“自古民不跟官斗,咱斗不过。”
县领导并非没有良心,住在顾老板装修的房间里,毕竟过意不去。于是,给顾老板开了一个优惠条件,凡是顾老板前来,不管是否讨债,在宾馆吃住一律免单。顾老板就把丰阳宾馆当做行宫,候鸟一般地来这里光顾,住豪华单间,吃高级套餐。宾馆上下,对这个常客,敬而远之,甚至有点恶心。顾老板来了,自然享受不到对其他客人的热情。有时形单影只,独自一人进餐。宾馆老总实在过意不去时来陪陪他,他就对老总苦笑说:“我带上全家来这里吃上一辈子,也吃不回去我投入的钱啊!”
当时的孙二孬,是在山乡马寨开金矿,赚了不少钱,见好即收,举家搬迁到县城的。他看准了建筑行业,办起了建筑队,采用非常规手段,承揽了几项工程后,羽毛渐渐丰满,正赶上县里大力提倡兴办民营企业的好气候,拜了不少门槛,成立了“丙贵建筑公司”。不料开张的那天,却被县检察院诱捕审查,做了一次“茅缸里的石头”,住了一段看守所,最后无罪释放。
孙二孬出看守所后,揽的头一宗活儿,就是改扩建宾馆的项目,但企业太小,无力啃大骨头,只抢到宾馆办公用房的修缮项目,挣到了一把欠条。有勃焉就有兴焉,一建公司破产后,“丙贵建筑公司”却蓬勃发展,成了气候。孙二孬反倒感谢这座宏伟的丰阳宾馆,赔二三十万不算什么,把一把白条子当着杜书记的面用打火机烧了,县里的各级领导十分赞赏孙二孬为政府买单的壮举,往孙二孬头上封了不少头衔,更加推进了孙二孬事业的发展。正当大家都对孙二孬这个民营企业领袖看好的时候,孙二孬却想,这县域经济是老鼠尾巴上长疖子——挤不出多少脓来,又挥师北上,到唐都市发展去了。
闲话少说,经过装修的县委招待所,焕然一新,更名为丰阳宾馆,曾经辉煌一时。牌子新了,房间新了,但管理人员还是那一帮子正式职工,接待水平一直上不去。县直各部门有的还账不及时,有的干脆赖账,使宾馆流资整天处于紧张状态。没有两年,县城的服务业多了起来,大家又转向其他新装修的酒店签单。丰阳宾馆开始走下坡路,连续换了几任老总,也都无力回天。有能耐的职工纷纷飞走了,剩下的老弱残兵,经过改制,全部淘汰下来,接任的新老总就是原来在商业宾馆当老总的漂亮女人郑妍。
十几年的岁月不饶人,此时的郑妍,青春已经不再,但女强人的名头却十分响亮,并且当上了政协委员,不大不小,也成为一名官员。她临危受命,把丰阳宾馆接了下来,到底有一套办法,不到一年光景,扭亏为盈,官职也从政协委员升到政协常委,经济政治双丰收。
在叶兆楠寓居宾馆这段时间里,郑妍得空儿就到叶兆楠住室来坐坐,陪着叶县长说说县里的轶闻趣事,让叶兆楠感到颇不寂寞。叶兆楠从侧面了解到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就对她产生出敬重加鄙夷的看法。他虽然觉得在政府机关受到冷落,可在宾馆里享受着优质服务,慢慢地和这个女人很合得来,相当投机。郑妍虽然从来没有暗示过要对叶兆楠提供宾馆里名目繁多的特殊服务,却在混熟以后,让足疗部上来最漂亮的小姐,一边给叶县长洗脚,自己一边同叶县长谈话。郑妍表示,可惜洗浴中心还在建设中,要不然,天天让叶县长去桑拿一番多好,可以解除身心的疲劳。
叶兆楠说:“郑大姐真的有本事,硬是把宾馆给救活了。”
郑妍说:“难啊,我主要是向外使劲儿,这样可以不赊不欠,容易盘活资金。一些形势不好的单位,我下狠心不允许他们签单,这些单位的头头对我颇有微词。”
叶兆楠说:“你不用怕他们,有县委、政府领导给你撑腰的。”
郑妍说:“是啊,我看中的就是这块金字招牌,要不然,鬼才来接这个烂摊子哩。”
叶兆楠试探着问:“县级领导们签单,结账应该没有问题吧?”
郑妍说:“领导们都是很支持我工作的,就是财政局不好说话,边还边拖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叶兆楠问:“一年下来,大体有多少欠账?”
郑妍说:“不瞒你说,两个大院,二十多位主要领导,哪一个一年的招待费不得二十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