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度县级换届改选,项明春得票多,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如芒刺在背。人大代表问:“冯书记,你就明说了吧,是不是不让我们投项书记的票?”车子走到唐白河大桥时,叶兆楠摇下车窗,奋力把秦鸣鸥写的条幅扔进了水里。杜思宝快人快语:“哎呀,古时候只要中举,一步就能当上县令了,哪像今天升职,有这么多台阶!”一叶兆楠赶到曹明祥办公室的时候,项明春正在曹书记那里。
看来,话已经说完,项明春要起身告辞。曹书记同项明春亲切地握着手说:“明春同志,我代表组织上对你的高风亮节表示肯定。我知道,这次民意测验你得票最高,这并不是你拉票的结果,天不言自高,地不语自厚,这是大家对你的信任。我相信,以你的个人能力,完全能够想得清楚,组织上用人是从多方面考虑的,现在的历史阶段,不可能全部按照民主选举途径配置。所以,这次是要委屈你的。其实,个人暂时的委屈算不了什么。小平同志三起三落,照样能为我们国家和人民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你要相信,党组织是不会埋没人才的。”
项明春满头大汗,庄严地对曹明祥表示:“请曹书记放心,这次幸亏是民意测验,要不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正式选举前,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我熟悉的人大代表们的工作。到正式选举时,请代表们一定要同县委的用人意图保持高度一致,明确表态我不是参选对象,选我的同志等于辱骂我,你看行吗?”
曹书记说:“明春啊,也不至于那么说。但你要明白,这次参加选举的,不同寻常,都是我们身边一起共过事儿的好同志。我这肩上的担子沉重啊,你放弃参选,就是为我分忧啊。”
项明春边走边想,这次得票多,一点也没有让自己高兴起来,反而如芒刺在背,非常困惑。人代会上,不让人民代表选举自己,这工作确实不知该从何做起,但这个态还是必须表的,不然自己将更加陷入被动。冯司二啊,你们这些老伙计,看似向我,实质是害我呀,大家千万不要给我帮倒忙了,我说是辱骂我并不错,上边不下我的米,你们硬是选我,会让领导认为我搞非组织活动,这比辱骂我还厉害呀。
叶兆楠看着项明春的背影,有些愠怒,要不是这家伙得了那么多票,自己不至于得那么少。
曹书记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然后说:“兆楠,相信你能够正确看待这次民意测验的结果。你也应当相信,不管得票多少,组织上是会为你妥善安排的。”
叶兆楠眼中涌满了泪水,泣不成声地说:“想不到我在这里折戟沉沙,辜负了您的希望和信任。”
曹书记说:“我把你叫来,正是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带有个人情绪。民意测验的效果不好,原因是来自多方面的,完全没必要介意。”
叶兆楠气呼呼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我回家种地!”
曹书记严肃起来:“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么说话?你要是这个态度,我就是想帮你,也不帮你了!”
叶兆楠软了下来,赶紧向曹明祥承认错误。曹明祥要求他,在正式工作安排好之前,不要表现出任何怨言,否则就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也不要请假,站好最后一班岗。叶兆楠想,我不过是赌气罢了,有结论前,我哪有脸到其他地方去?连回家见李静娴的勇气都没有了。
从这两个人起,曹明祥开始苦口婆心地一个一个地做这几个候选人的思想工作。这工作的难度,要比做訾同亮那时的工作大多了。那一次,只要暗中操纵一下就行了。这一次,阵前斩大将,叫人如何下得了手?但是,该斩的必定要斩,手脖子是软不得的。
曹明祥的提包里,有几封市委组织部转来的告状信,内容是告戴敬烨无能,唐国发好色,刘鎏不懂经济工作的。曹明祥知道这些匿名信,与办公室从街上捡到的一些关于上述三个人的小字报内容如出一辙,无非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并不需要处理。他分析了一下,艾朋庆和王彪绝对不会干,杜思宝和周志茹不需要这样干,怀疑对象只有余乐萌和叶兆楠两个人,若是他们的话,简直是太无聊了。
曹明祥不担心项明春,他虽然是半路中杀出的程咬金,让自己差一点措手不及,但这个同志政治上是成熟的,他完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担心叶兆楠,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语政,只要方书记在市直给他找到合适的位置,相信他没有话说,至少还帮他解决了两地分居问题。
曹明祥认真地研究了其他几个同志的消化办法。统战部部长再有两年就到了退下来的年龄,把他调到政协任副主席,让余乐萌接任统战部长,是合适的。县里要把信访局升格为群众工作部,王彪这个年轻人能打能拼,工作出色,完全可以出任部长。在成立之前,先按副处级干部、进常委挂着,一旦时机成熟,就把这个能干的同志用上。至于刘鎏,只要能让他担任县长助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余下来的杜思宝、戴敬烨、唐国发、艾朋庆和周志茹就可以达到等额选举的要求了。
曹明祥又把王彪和余乐萌叫来,说明了自己关于人事安排的意图。余乐萌表示,服从组织决定。原以为王彪会不同意,准备拉开架势,像当年苏秦游说六国那样说服他,谁知王彪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说,你别看我这个人好抬杠,但我对竞争从来不感兴趣。谢谢您,曹书记,你不让我身败名裂就够对得起我了。
最后,曹明祥把刘鎏叫来,让刘鎏谈一谈自己的想法。
刘鎏坚决地说:“我当然知道您让我来,目的是想让我退出竞选。按说,我应该尊重组织上的决定。可我这个人,本身就是通过竞选上来的,竞选对我来说,不是一种望而生畏的事情。按照民主的程序,我完全有参加竞选的资格和权利,请曹书记您支持我。”
曹明祥觉得有点后悔,自己应该首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之以愿,赠之以言,把意图全盘托给他,谁知这小子得理不让人,一下子把自己要说的话堵死了。转念想想,这小子确实不容易,好钢更需要锤打和熔炼,目前的火候还不成熟,放一放再说不迟。于是,和颜悦色地对刘鎏说:“我明白了你的态度,也许你是对的,我支持你的想法。”
刘鎏说:“曹书记,我知道你是我们的英明领导人。”
刘鎏走后,曹明祥一直在考虑如何做好刘鎏的工作。他脑子忽然一亮,想起了刘鎏的姑夫。刘鎏是最听这个退休老干部话的,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于是,打定主意,去会一会这个老同志,碰一碰运气。
曹明祥像刘鎏那次一样,也是在门球场上找到了他。刘鎏的姑夫到底是老组织干部,对现任的县委书记不敢怠慢,马上请曹书记到活动中心的办公楼内,和曹书记谈话。
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主任把茶水倒上,把那个一般舍不得开的电热风打开,请他们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谈话。
曹明祥说明了来意,刘鎏的姑夫沉吟了好久,才对曹明祥说:“曹书记,我体谅你工作的难处。刘鎏这孩子是我多年看中的好苗子,把他锤打锤打有好处。可这孩子自从担任了副县长,就没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了。我可以把他叫来,说服说服他。至于到底能否让他退出竞选,我是没有把握的。”
曹明祥说:“只要你老有这番心意我就高兴了,你就帮助我做做小刘的工作吧,我相信,这对于他今后的成长,不一定是坏事儿。”
曹明祥一直等待着刘鎏以及他姑夫的回音,很久没有等到。眼看到了即将召开“两代会”的前夕,当曹明祥有点“邻居失火贼翻墙,瞎子走到井沿上”那样着急的时候,刘鎏才打电话来说:“曹书记,我想通了,决定退出竞选。但是,如果再有机会的话,我是不会自动放弃竞争的。”
曹明祥非常高兴,反复夸奖刘鎏:“你这个激流勇退的决定真是太好了,我们县可能是全市此项工作的典范。请你相信,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这一次,你不争是争,争是不争,我的意思你一定会明白的。你放心,只要我在位,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参与更高层次竞争的。”二“两代会”开得都很顺利。尤其是党代会,几乎没有什么花絮。庞玉立和县委办的常务副主任当选为县委委员,朱茂进当选为县委候补委员。
在丰阳县委×届一次全会上,余乐萌和王彪选进了县委常委。常委们又选举了书记、副书记,曹明祥、郗应松和吴洪勋都是满票当选的,说明谁也没有犯“伟大谦虚”的错误,都给自己画了一票。
政协会先于人代会一天召开,两个到龄的政协副主席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退了下来,方便了原来的统战部长进去。因为统战部长本身就是副处级,所以没有必要让上级来,兴师动众地进行考核,只是把屁股挪了一下位置,当上了政协副主席,把统战部长的位置腾给了余乐萌,让余乐萌接任了统战部长。王彪则搬进了县委大院,以一个县委常委身份挂着,等待具体的职务到来。
在人代会上,曹明祥捏了一把汗。项明春曾经是他心目中的爱将,现在却觉得这个人非常讨厌,很可能搅黄了整个换届工作。在人大代表临时成立的各代表团党总支会议上,强调要求党员代表不能搞非组织活动,说这话时,眼睛是盯着冯司二的。
因为事先项明春反复对冯司二交代过,不能再投他的票,那是害自己的,冯司二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心里说,何苦呢?即使把项明春选成县长了,自己也接替不了县长助理的位置。这时,又听到了曹书记口气中的严厉和看到了曹书记目光中的凌厉,对自己在上一次民意测验中,为项明春拉选票的举动更加后悔了。回到黄公庙乡代表团,紧跟曹书记的战略部署,召开党员代表会议,要求党内同志要同县委保持高度一致。一个村支部书记人大代表问:“冯书记,你就明说了吧,是不是不让我们投项书记的票?”冯司二做了肯定的回答。
人大代表到底是在党的领导之下,素质较高,不同上次的民意测验时的与会人员,参差不齐,填写选票的随意性大。所以,项明春通过艰苦的工作,仍然得了一些选票,但不再具备压倒优势。杜思宝、戴敬烨、唐国发、艾朋庆和周志茹,顺利地当选了新一届县政府的副县长。选举结果出来以后,捏了一把汗的曹书记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对项明春的信任。
项明春、刘鎏被任命为县长助理。刘鎏说,明春兄,你终于又排到我的前边了。身心疲惫的项明春说,老弟,说良心话,我连这一助理都不愿意再干下去了。
在两代会召开前,市委下文,叶兆楠被调整到唐都市委宣传部去,任副部长级协理员,仍然是副处级。
郗应松召集政府班子成员,为叶兆楠举行了茶话会,然后在宾馆为叶兆楠饯行。杜思宝借故没有参加,其他副县长、县长助理都参加了。大家从不同角度,肯定了叶兆楠在丰阳县工作期间的成绩,说他是极为难得的好同志。在酒席上,本来自恃酒量大的叶兆楠,不知不觉地喝高了,泪雨滂沱,泣不成声,说自己舍不得离开丰阳县,舍不得离开同志们。大家都十分理解他的心情,没有过多地劝解他。
叶兆楠临行时,庞玉立和其他办公室同志一起出来送行,场面还是很热烈的。叶兆楠想,县电视台的那个漂亮姑娘小庞不会再来摄像了,今后很少能见到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了,不禁稍微有点惆怅。
心理同样失落的还有他的秘书小关。叶兆楠上车前,小关把一个装裱好的条幅送给了他。叶兆楠以为是县里的名人字画,顺手放在了身边的提包上。
出了县城后,叶兆楠觉得小关不枉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很有情义,自己离开了,还特意为自己送了品位很高的礼物。忍不住把那个条幅打开看看,原来是秦鸣鸥生前写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张字。叶兆楠觉得,这个小关,是什么意思?自己曾经交代过他,让他把秦鸣鸥的遗物送到档案局去,他却把这个东西保留了下来。现在送给自己,是抱怨没有把他安置好,还是替自己鸣不平?想来想去,觉得二者兼而有之。不管这个小关怎么想,秦鸣鸥那时的心境也是自己现在的心境,但这样的条幅太不吉利,没有什么保存价值。在车子走到唐白河大桥时,叶兆楠摇下车窗,奋力一扔,把这个条幅扔进了水里。
在到新岗位任职这一段时间内,叶兆楠的心理上仍然有强烈的失落感。他想,在丰阳县周游的这几年,基本是属于原地踏步。老家里乡亲们肯定有看法,也许认为自己降职了,也许认为又被提拔了。这些可以先不管,最担心的是李静娴瞧不起他。但李静娴并不是这样的态度,让他心里安定了不少。后来他听说,他们这一批不能留在副县长位置的其他同志,安置得还不如自己,又让他暗自庆幸。不说别人,就说刘鎏,本来是好好的副县长,通过调整,降格为县长助理,比自己还惨。据说,他们那一批公选的副县长,几乎没有一个被保留在原位置上。有一个县的公选副县长,再一次当选为副县长,因为把市委安排的非党副县长选掉了,没有多久,这个副县长被调到另一个县任县长助理,那个被选掉的非党副县长又被扶上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