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庆舒坐在傅家大堂的椅子上,眼泪流干了以后挂在面颊上两道印子,她吸吸鼻子,执了绢子擦干脸,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自从傅家当家的去年被当成叛党抓进去,傅家的厄运就没断过。如今的世道,人们对叛党汉奸痛恨至极,偏着丈夫傅运盛投错了家,仗着早年与南方军队的生意挣了不少钱,一腔子热血投靠了南军,四处鼓吹南军好,晋北军胜了的时候还不知道回头,她一个女人没什么主张,任由着他胡来。如今被抓进去了,是死是活她也不敢想。傅家人少,统共她和儿子傅朝夕,还有个捡来,自小带到大的女娃娃。战事过后,晋北的军统多少留些仁义,只带走了傅运盛,没收了家产,留下她和两个孩子的命。
只是汉奸的名声终究不好过,落脚的地方留下了,人却留不得。街坊们到底不让她们娘仨活命,三天两头过来找茬,烧了东厢,砸了门庭,填了井,活命的吃食全部抢走。傅朝夕前些日子到街上揽工被人认出来,石块砸破了头,没钱医耽搁了,感染上破伤风现下高烧躺在床上快活不成了。
阮庆舒两眼发直,万念俱灰,她走到儿子身边,摸着傅朝夕的头:
“儿啊,若是不能活,妈便和你一同去了。”
床上的傅朝夕眼睛紧闭,呼吸声都快没了,脸色惨白的骇人。阮庆舒心脏绞的疼,捶着心口低低哭出声来。
一只手付上她的肩膀,阮庆舒回头看见云翎蜡黄的小脸。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孩子,虽不是自己生的,到底是自己亲自养大的,怎么关键时候就忘了她了。她张张嘴,心里难受的紧,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时候,她连自己亲生的都顾不了,如何顾的了她。
“母亲,你等等,我来救朝夕。”云翎三天没吃东西了,声音有些虚,母亲哭了多少天她脑袋里就想了多久的办法。她算了算日子,再过两天她就年满十五岁了。十五岁,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
阮庆舒心里苦笑,她来救朝夕?可笑。她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话,拂了云翎的手,趴在傅朝夕身边继续流眼泪,半响没注意,云翎却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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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轻盈瞅着眼前的孩子,也就十几岁,骨瘦如柴,整张脸乌青乌青的,瞅着怪可怜,她伸手掀开媚儿的绢子:“哎呦,都流血了,你瞅瞅,赶紧带进来上药。散了散了,都散了,大中午的看什么热闹!”
花轻盈也是苦出身,从来见不得孩子受苦,坊子里的姑娘也多半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她待下面人是很好的,眼下这孩子被自己打破了头,又一副凄惨样子,她是断不会不管的。
领进屋子里,给上了药,看没别的地方伤着。正当中午头,厨房的吃的也备好了。花轻盈也饿了,命人上了一桌子的菜,美味佳肴,香味扑鼻。
“来,当姐姐我给你赔礼道歉,吃饱了再走。”
花轻盈自己也动了筷子,只是筷子还没放进嘴里,就看见青蝶在门口给她递了个眼神,她眼睛转转猛地回过神来。
“天啊——我的爷!”
她刚喊一句,霍晋松的长腿已经迈了进来,锃亮的皮鞋砸到地上砰的一声。
“你这惊人的嗓子是要改改了,方才听你在下面吆喝着,倒与街上耍杂耍的有几分相似。”
“大爷又取笑了不是。”花轻盈不好意思,难得霍晋松心情好,赶紧吩咐青蝶添了副碗筷。
“方才怎么回事?”
“到底砸着个孩子,索性不是很严重,上了药。这不中午了,留他吃个饭,看着怪可怜的。”
起先花轻盈说的话云翎一句也没听见,那木头砸的她脑袋闷闷的,眼睛里都是圈圈,晕的很。不过来坊子是对的,她一路上想了各种方法想要进来都没用上,倒是一块木头帮了她。
她嘴角弯弯,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呢。
她这样浅浅的笑正好被霍晋松看在眼里,她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唯独小脸还算干净。他盯着她的嘴角,从嘴角看向鼻翼,又从鼻翼看向眼睛。云翎低着脑袋,他看见她的睫毛轻颤,好似夏天风吹的树影斑驳,晃来晃去。
花轻盈夹了块糯米藕放在云翎面前:“小弟弟,这藕好吃的很呢,尝尝。”她也挺高兴,自己夹了块糖醋肉,却看见霍晋松笑起来。
“爷,难不成有什么好事?我见你这样高兴?”
霍晋松放下筷子,笑道:“我笑你这些年识人的眼光丝毫没有长进。”
花轻盈有些懵,执着筷子半天没反映。霍晋松不答,喝一口酒继续盯着云翎看。
云翎现在听见他们说的了,她把脑袋低下去。是有些尴尬,她一直是短发,身上的衣服裤子也已经半个月没有洗过了,况且四处缝缝补补早已经看不出是女装。
“我是女的。”她声音低极了,好似要陷进地里。
这下该花轻盈吃惊了,掰着云翎的脸端详半天。脸色有些蜡黄,但肤底子还算白皙,五官清秀小巧,身板也细瘦柔弱,细看是女生不错。
云翎被看的不好意思,闪躲着往后退,可心里想了想,心一横,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花轻盈面前:
“求您,求您买下我的身子。”
云翎声音有些抖,两只拳头攥的死死的,膝盖磕到地上隐隐的痛,她咬咬嘴唇抬起头看向花轻盈错愕的脸。
花轻盈这下心里有了数,敢情就是奔着坊子来的。坊子里从来不大肆招人,这种生意只管愿意,多一个欢喜,少一个无碍。她看向霍晋松,看他手指只管摸着酒杯,脸上看不出表情,那便是不介意了。她把手交叉放在胸前问:
“姑娘多大了?”
“十五。”
“叫什么?”
“云翎。”
“可否清白?”
“嗯。”
“你可知道我说的清白是什么意思?”花轻盈又补了一句。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干她们这一行,进门之前身子清白最要紧。
云翎有些磕巴,半响才红着脸应了句嗯,从前多少听街坊的妇人们讲过女人成亲后的一些事。她眼睛瞟到霍晋松,看他眼睛没有看向这边,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她便放心下来。
花轻盈顾忌霍晋松没有再细问下去,拉云翎站起来,赶忙笑着给霍晋松夹菜。
“不了,时候不早了,改日再吃吧。”霍晋松仰脖喝了酒,站起身披上衣服。他离云翎很近,身子又高大,云翎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她眨眨眼,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霍晋松见她小脸快涨出血来,躲在花轻盈身后,他觉得挺好笑,总觉得她像个什么。
路东在坊子门口备了车,霍晋松大步走出来,上车的瞬间才想起来——嗯,她像四姨娘房里的那只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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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子里的规矩,进门立卖身契,依身价给钱。卖身契云翎眼睛眨也没眨就签了,媚儿和青蝶又给她拾掇了一下午,待云翎崭新的站在花轻盈的面前时,她心里多是几分欢喜的。
云翎长得秀气,眼睛清澈,尖尖的小鼻子,灵巧的小嘴,巴掌大的小脸配上粉嫩嫩的皮肤,一副惹人疼的模样。
“啧啧啧,我是多久没看到这样的物件了!”媚儿摇着扇子一顿的感叹。
“这可不是物价,我这老眼昏花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个金疙瘩呢。”
“姐姐这下捡到宝了,咱坊子里可是好久没这么纯净的人了。”
花轻盈到底是个生意人,笑的乐不可支,拉着云翎的手赞叹:“云翎,云翎,好名字。翎儿,姐姐不问你为啥来坊子,但想必你有自己的苦衷,姐姐不逼你,什么时候你愿意讲给姐姐听,姐姐到那时再问你,行不?”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袋钱交到云翎手上:“姐姐不亏待你,这些钱你拿着。”
云翎接过重重的一袋钱,捧在手心里。她望着花轻盈,鼻子一酸就要掉眼泪,她使劲眨眨眼睛把眼泪咽下去,说:
“姐姐,能不能借我纸笔用一下?”
云翎自小读书,她虽是捡来的,傅家却也从没亏待她,女孩子该学的东西她一样也没落下。她给母亲和朝夕写了一封信,把信卷在钱袋子里交给花轻盈。
“劳烦姐姐把这钱和信送到城东傅家。翎儿现在是坊子的人,不方便再见母亲和哥哥,姐姐可否答应。”
她说的平静,花轻盈心里却咯噔一下。城东傅家,她多少听说过,因着汉奸的罪名近年破败了。她看着云翎,心下了解是怎么回事,但坊子纳人从不问身世背景,反正进门之后都一样。
她接过钱转头交给下人去办。
“你放心,一定送到。时候不早了,一会叫人把饭送来,吃过先好好休息,有事吱会一声。”
花轻盈出了房间以后云翎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心此刻异常的平静,她不觉得自己这步走错了,反而庆幸自己的这张脸能救母亲和朝夕。从前听朝夕讲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思无愧于人心。她觉得那是志大于胸的人才能体会的到,如今她却感同身受。她不怕以后世人戳她的脊梁骨,只要能救活朝夕,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她就觉得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