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乐土脑海里顿时冒出这两个字,不敢乱动,悄悄把身子往角落的阴影里蹭去。正两股战战、屏息敛气之际,只听砰地一声,身侧厚重的门板已摇晃着倒在地上,霎时有五六个人从里面急奔而出,手里都操着雪亮的刀剑。乐土眼尖,一眼便已瞥见其中两个强盗的脸上还带着烙印,竟是造反的奴隶!
还未等乐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有一个人从破损的仓门后尾随而出,手中虽然只有一把翻铲粮食的木锨,那木锨却如影随形一般朝前面散开身形的强盗们挥去。乐土目不转睛,却依旧无法看清那普通的木锨如何在虚诱众人之际,堪堪黏在某一个强盗腰间,将他从半空中生生拖倒在仓房前的天井里。
其余强盗见同伴被擒,居然都放弃逃生,齐齐跃回墙内,各执兵刃将那持锨之人团团围住。为首强盗见那人站立不动,似是毫无惧意,不由道:“粮食都搬走了,军队也都被药倒了,你小小廪守为什么还如此执着?”
“分内之职,不敢不为。”那人甫一开口,便将暗处的乐土惊得几乎出声——这个声音,分明就是展季!可看他平时清瘦羸弱的模样,哪里像是能将木锨舞得如同游龙般的人?
“回答得倒好!”小头目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样吧,你放了我们兄弟,我们也保证绝不伤害你,如何?”
“你们,可是盗跖的手下?”展季仿佛有些吃力地缓缓问道。
“不错。”小头目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难道你也认识我们首领?”
“不认识。”展季漠然地回答着,脚下不易觉察地一晃。
仿佛看出了他已是强弩之末,强盗头目微微使了一个眼色,五个强盗一拥而上,一人迅速将被压在木锨下的同伙拖开,另外四人分不同方位朝展季攻去——劫掠国库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既然被这个廪守识破了身份,便再不能留着活口。
让乐土大惊失色的是,此刻的展季与方才竟判若两人,别说胁持俘虏,甚至连站都无法站稳,只能在情急之中就地一滚,堪堪逃过众人的兵刃。眼看道道白刃如影随形当头落下,展季横过手中木锨尽力一挡,木锨顷刻断成了几截。
“杀!”耳听强盗头子冷酷地吐出这个字,乐土脑子里轰地一声,竟不假思索地从藏身之处跳出,合身扑在展季身前,口中叫道:“不要杀季子,求你们不要杀季子!”
“你就是季子?”强盗头子吃了一惊,示意手下撤开兵刃。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展季的面孔,避开他冷冽清透的目光,挥了挥手:“撤!”霎时带着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季子,他们走了。”乐土见展季坐在地上,目光不知望着墙外哪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他。
“嗯,多谢你。”展季答应了一声,抬眼看着奋不顾身想要救护自己的少年奴隶,微微笑道,“乐土,麻烦你去看看秋廪里还有哪些人活着,叫醒他们起来查点损失。另外,再派人去军营里看看,若是他们果然都被强盗的药酒灌醉了,就去通知城墙上的守将,让他们执行军法。”
“是,季子。”一个想法在乐土心中涌动着,吐出来有些担忧,咽下去又不甘心。他走开两步,忽然下定决心转身跪在展季面前,频频磕头,“季子方才用木锨的手法好生了得,能不能传授给乐土?”
“你学它来做什么呢?”展季和蔼地问。
“我听说凭借军功可以脱离奴隶的身份,我若是学了季子的功夫,就去投军!”乐土大声回答着,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激昂意气。
“好,我教你。”展季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奴隶,忽然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这种努力抓住一切机会改变命运的勇气和热情,和那个人是多么地相似。
“多谢季子!”乐土又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掩饰去自己满心的激动和欣喜,方才爬起身来。他见展季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伸手想要将他扶起来,展季却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我动不了,你自己去吧。”
“季子你……你站不起来了?”乐土见展季的手下意识地扶在自己腿上,心中忽然一阵骇怕——若非他的腿不能再动,方才强盗围攻之时他何至于身陷险境几乎丧命?
“我这是老毛病,歇歇就好了。”展季不以为意地笑道,“快去做正事吧。”
谏
鲁国都城曲阜始建于西周初年,严格按照周礼的规定建造。整个城市大致为方形,城墙长达四百丈,前朝后市,左坛右社,纵横各有五条大道。鲁僖公所居的宫城位于都城中心,宫墙四周是各位贵族大夫的宅第,再偏僻的便是平民所居的陋巷,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土黄色的泥胚草房。
展季虽然属于鲁国公室旁支,然而家世到他父亲一辈便已没落,祖传的宅第都被其他展姓叔伯瓜分了去,他自己便在贫民所居的陋巷里觅了间房子权且安身。
秋廪劫案后的第七天,由于大盗盗跖公开承认此事是他所为,展季和其余廪守终于被从软禁的木屋里放出来,统统交接了钥匙账本免职回家。走出秋廪的时候,有个赶着牛车的人在远处叫道:“哪位是季子,我家老爷要请他去做西席!”于是刚丢了饭碗的廪守们便羡慕地看向展季,展季却只是摇头说了句:“我意不在此。”便不顾而去。
一口气走回自己所居的陋巷,展季终于喘息着停了下来。街角的棠棣树下,那个乞讨的老头仍旧蓬头垢面地披着一件烂袍子,一边敲着一只残破的瓦盆,一边盯着展季,口中含糊地唱着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对不起老人家,我今天没有钱了。”展季抱歉地朝眼巴巴望着他的老乞丐苦笑一下,转过身走回自己所居的房舍。
打开门,展季一眼便看到一只布袋,孤零零地躺在屋中唯一的书案上。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完整的熏鸡,还有满满一袋颗粒饱满的粟米。
抓起粟米仔细看了看,展季把袋子重新扎好,打开门把袋子抛到外面。干完了这件事,他就屈膝坐回案前,把堆放在屋角的《鲁律》拿过来打开——这部鲁国法典是他花钱请臧文仲的一个门客抄写来的,是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
然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看不下书去,终于又站起来打开门,俯身提起先前丢弃的粮食袋子走到街口,把袋子放在那个敲瓦盆唱歌的老乞丐前。
“以前都能接受我的馈赠,为什么这次不要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在展季身后响起,带着玩世不恭的轻狂劲头。
“因为我现在知道了这些东西的来历。”展季站在原地,却没有回头,“这些粟米是秋廪的特藏——你把它转赠给秋廪的前任廪守是孝悌还是炫耀,盗跖大人?”
“我不喜欢你用这个称呼,哥哥。”身后的人显然恨恨地咬了咬牙,“看在这些年来我一直接济你的份上,转身来看着我说话。”
“挟恩索报,果然是个跋扈的强盗。”展季叹息了一声,果然转过身看着他的兄弟——从小就那样光彩夺目的孩子,就算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头发上沾满稻草,脸上带着被人殴打的淤青,都像一枚小太阳一样神采奕奕,意气飞扬。而如今,那个站在棠棣树下一身干练打扮的英武青年,就是已经长大成人、雄踞一方的展雄,如果不知道他就是臭名昭着的大盗盗跖,恐怕还会以为是哪里来的贵族将军。
“好啦好啦,我就知道哥哥不会真的生气。”展雄知道展季自小都顺遂着自己,见他肯转身面对,便涎着脸贴上来:“走吧,带我去你家。”
展季知道他的身份不宜在外多留,没有阻拦,只是心里顿时明白了一些事情,低声道:“原来那个老人家是你的眼线。”
“我总不能每次都亲自给你送吃的穿的,常常就派他送,反正老东西也干不了别的。”展雄伸手把装着粮食的袋子提起来,扭头望了一眼仍旧坐在原地的老乞丐,“这次是这瞎了眼的老杂毛昏了头,才把秋廪的粮食又给你送来,哥哥别生气啦。”
“展雄!你说话的时候不能对别人尊重些么?”展季忽然怒喝了一声。
“平时说习惯了,当着他的面我也叫他老杂毛。”展雄有些委屈,“那老头子才不会生气呢,没有我他早饿死了。”
“就算你对他有恩,也没有权利侮辱他。”展季推开门,却挡在门前没有动,似乎不想放展雄进屋。
“好啦好啦,哥哥的大道理我都懂,要不我手下的兄弟们怎么会服我?”展雄不知怎么一猫腰,就游鱼般从展季的身侧窜进了屋里,哈哈笑道,“哥哥也真是的,你从小练武就不行,居然也妄图把我拦在外面。”
“我讲的不是大道理,尊重别人是应有的礼节。”展季沉着脸说。
“哥哥别老板着脸好不好,就算我害你丢了饭碗,不也补偿你了嘛。”展雄分明并没有在意展季在说什么,自顾在屋里转了一圈,便大喇喇地坐在席子上,抄起案上的《鲁律》看了两眼,又顺手扔回屋角的那堆竹简上,“我送你的钱都换了这些空话连篇的东西啊,还不如当柴烧了煮饭。‘盗千钱者杖二十,徒三年’,那我还不早就被活活打死了?哈哈哈哈……”
“你今天来,究竟要干什么?”展季皱着眉看着弟弟,显然心情没有展雄那么好。
“我来接你啊。”展雄随手指着展季破了一个窟窿的墙壁,“看看这屋子还能住人么?以前给你的钱帛都被你换了书,现在你的差事又丢了,可怎么活得下去?不过你放心,看在哥哥从小对我那么好的份上,我从今天开始也要好好供养哥哥,给你娶妻生子,养老送终!”
“你靠什么供养我,靠你打家劫舍的营生?”展季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哥哥你可别小看了我。”展雄似乎有些不服气,拍了拍胸脯,“我可不是普通的强盗,你可知我打的旗号是什么吗——‘盗亦有道’,天下哪个强盗有我这样的气魄?现在我手下已经有两百多人了,什么能人都有,要不怎么敢去动秋廪?说不定我什么时候也建立个国家,哥哥你就做相国,可不比你在鲁国受这些鸟气好?”
“我不会跟你去的。”展季笑着摇了摇头,“就算‘盗亦有道’,我们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留在鲁国究竟想做什么?”展雄见展季并不回答,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旦认定的事情很难说服,不由讥讽道,“难道你想等着秋廪再聘你回去做廪守?”
“他们会聘我回去的。”展季微笑道,“因为整个鲁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样称职的廪守。”
“难道你毕生的志向就是给粮仓看门吗?”展雄一怒之下站起来,“那我发誓以后把鲁国的粮仓都抢过来,统统交给你看守可好?”
“我想要的,又岂止是粮仓?”展季心头微微叹息了一声,面上却不露声色地道,“马上就要宵禁,你该回去了。巡防士兵可不管你这个强盗有道无道,一样要抓的。”
展季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一半。不久之后,他蛰居的陋室果然有使者前来拜访,不过不是聘他回去做秋廪廪守,却是上卿臧文仲命人奉了朝服绶带,任命他为鲁国的司祭礼官。原来这几天曲阜城东飞来了一群海鸟,众人都说是不祥之兆。臧文仲知道展季精通祭祀礼仪,打算让他主持一个祭礼,逢凶化吉。
“我先去看看再说。”展季不置可否地推开盛放礼服绶带的托盘,径直往都城曲阜的东门方向走去。
临近东门,首先入眼的不是海鸟,却是大片乌鸦鸦的人头。他们有的挤在一旁窃窃私语,有的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天祈祷。走得再近些,一队卫兵横过手中长槊,紧紧抵着展季的身体,再不让他靠近城墙半步。抬起头,展季便看到东门城楼上摆放了一张宽大的祭台,上面摆放着三牲贡品,各色香烛,木雕的屏风之后隐隐绰绰显出几个衣饰华贵的人影。而引起这场轩然大波的海鸟,却只是收拢了黑白间杂的羽翅,成群结队地散落在城墙上下,啄食着百姓们抛洒在地上的谷物,并不把围观的众人放在眼里。
展季向着鸟群走近几步,鸟群便受惊地飞散开去。展季抬臂轻舒,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竟然将展翅飞升的海鸟抓了一只在手中。鸟儿受惊之下,抬起细长尖锐的鸟喙狠狠往展季手背啄去,展季却双手一翻,抓住了海鸟的双脚,将它倒提着往城楼走去。
“展季,快放了神鸟!”众百姓的惊怒声中,城楼上蓦地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喝道。
“臧上卿若是让我上城楼,我便放了它。”展季淡淡地道。
“我原本不就是派人去接你来么?”臧文仲怒道,转而呵斥把守城楼的卫兵,“快放季子上来!”
横在展季面前的长槊撤了开去,展季便松了手,放任手中的海鸟展翅飞去。他撩起衣衫前摆大步登上城楼,还没停步,臧文仲便皱着眉头迎了过来:“不是让人给你送去司祭的礼服了么,怎么还穿得这么寒碜?”
“上卿爱鸟甚过爱人,又何必在意我穿得怎样呢?”展季抖了抖自己洗得发白的敝旧衣衫,垂目冷笑道。
“放肆!”臧文仲气得转身踱了几步,终于捺下性子道,“这些鸟可不是一般的鸟,它们叫做‘爰居’,是女魃神的使者,所到之处都会引起旱灾。你不是一向自称精通祭祀礼仪么,赶紧想个办法将它们恭恭敬敬地送走,也好安抚城下惊慌的百姓。”
“因为这个,臧上卿就提拔我一个小小的廪守做鲁国的大司祭?”展季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可惜展季精通的祭祀是上古圣人的礼法,不是斩妖驱魅的巫术。”
“不用多说了。”臧文仲随意挥了挥手,“我知道你做了五年廪守,心里憋屈,不过这次任命你做大司祭,也算我对你的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