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海鸟不配享受展季主持的祭祀。”展季直起身子,眼中一派清亮,“鲁国的大司祭只会祭祀土地、山河和五谷的神灵,祭祀泽被天下的英雄和君王,祭祀辉比日月的先哲圣贤,而这些海鸟,不过是因为海上气候变异才飞到这里来觅食,如果非要浪费国库里百姓的赋税去祭祀,后人就会讥笑我们鲁国的国君不仁德,讥笑我们鲁国的上卿不明智……”
“其实你想说的,是我们君臣两个是糊涂蛋吧。”一个声音忽然从城楼的里间传来,带着快活的笑意,“怪不得臧卿说你这个人太直率,不肯给你官做。”
“其实臧上卿想说的,是展季这个人直率得让人讨厌吧。”展季了然一笑,随着臧文仲躬身行礼,“见过国君。”
“都免礼吧。”鲁僖公姬申从木雕屏风后转出,站在展季面前。他年纪有三十五六岁,微微发福,下颏上留着短短的髭须,细细的眼睛给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此刻他上下端详了展季一阵,呵呵笑道,“刚才寡人便留心到季子抓那海鸟的姿势了,竟然比宫中亲卫的手法还要巧妙。公子展当年是我鲁国有名的大将,想不到他的后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居然也继承了他的身手。”
“后人不肖,上不能报国,下不能安身,徒令先祖蒙羞。”见姬申点破了自己的公室身份,展季垂下眼睑回答。
“季子就不必客气了,你的大名寡人虽在深宫,也常常听闻。”姬申有心摆出一副宽和的姿态,“方才对祭祀海鸟之事,季子已经教训过我们了,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做呢?”
“且不论海鸟‘爰居’是否是旱灾的使者,若国君果真关心鲁国民生,就应该致力农事,多兴水利,清理吏治,施行仁义,这不仅能抵御旱灾,也是当今乱世之中立国保民的根本。”展季正色回答。
“这话可真不像是未来的大司祭说出来的呢。”姬申故意咳嗽了一声,打了个哈哈道。
“展季的志向,原本就不是做司祭的礼官。”展季静静地道。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官?”姬申好奇地问。
“士师。”展季的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清清楚楚。
“唔?”鲁国的国君吃了一惊,他料不到看上去如此羸弱文秀的年轻人,开口要的竟然是掌管律法刑讼的士师一职,“精通礼仪的人,居然会喜欢冷酷的刑法?”
“圣人制礼倡德,立法设刑,以德礼为治国之本,刑罚为治国之用,如同晨昏春秋一般相辅相成。譬如清理一个充满淤泥的池塘,不仅要灌注活水,也要掏挖淤泥,二者不可或缺。”展季躬身一拜,语气坚定,“展季愿为国君做那灌注活水、掏挖淤泥之人。”
“哈哈哈,有魄力,有野心!展季,寡人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姬申抚掌笑道,“不过寡人可不能贸然任命你做士师,你还要先做点什么来证明你的才能。再说,罢了祭祀,这里的烂摊子怎么收场?”
“臧大夫身为上卿,他召集的仪式自然他负责了结,国君又何必烦忧?”展季看着城楼下乌鸦鸦的人群,随口回答。
“说得对,臧卿你就负责善后吧。”姬申哈哈一笑,扔下面色铁青的臧文仲,头也不回地去了。
事后,这个以玩世不恭而又圆滑独断闻名的国君对他的近臣解释:“寡人之所以一意要启用展季,不过是觉得有人能让一本正经的臧文仲气歪鼻子,也是种不错的消遣罢了。”
劫
鲁僖公六年八月,展季奉命出使齐国,履行他仕宦生涯中的第一项任务——代替国君前往齐国迎亲。
根据当时的礼制,公室婚姻应履行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的程序,称为“六礼”。其中“亲迎”之礼指新郎在傧相陪伴下亲自前往女家迎娶新娘,可是对于新郎是一国之君的情况,只能从权由男傧相代替新郎前往。
鲁国迎亲的队伍顺利抵达了齐国都城临淄,而展季的学识与风度也很快博得了齐孝公姜昭的赏识。齐国收下了鲁僖公的彩礼,并回馈了丰厚的财物,作为齐孝公的妹妹即墨公主远嫁鲁国的妆奁。
“寡人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还望季子转达鲁国国君,请他多多怜爱。”临行之前,姜昭抹着眼泪叮嘱展季。
展季知道自齐桓公姜小白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君位斗得你死我活,因此对于齐孝公姜昭而言,即墨公主几乎寄托了他全部的亲情,当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国君放心,公主此去便是我鲁国的君夫人,展季这一路上定会尽心服侍。”
由于齐国赠送了一百五十名奴隶作为公主的陪嫁,展季带领的迎亲队伍在回转时足足扩大了一倍有余。展季手持挂着白牦的节杖,带着随侍的奴隶乐土走在队伍最前面,而即墨公主的马车则被众多侍卫和奴隶簇拥在队伍的中心。
走了一会,即墨公主身边的侍女便前来求见展季,说是公主旅途无聊,希望有人能给她解说沿途风物。
展季四下望望,知道这个请求唯有自己才能办到,便催马走到即墨公主所乘的马车旁,隔着车帘道:“公主想听什么,臣必定知无不言。”
“随便说说什么就好,坐这么久的车都快把人闷死了。”一个娇慵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清脆悦耳,如同玉璜相击。齐国姜氏的女子向来以高挑美貌闻名天下,展季虽然不曾见过即墨公主的模样,单从这声音就听出了这个尊贵少女的活泼天性。
“是。”展季应了一声,微笑道,“那臣就从鲁国立国的传说开始讲起吧。从前有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叫做姜嫄,有一天她在郊外游玩,看到一个巨大的脚印,足足有一丈长短。姜嫄好奇心起,迈步踏上了这个大脚印,于是身体就奇怪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呢?”车厢里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姜嫄回到家中,惊讶地发现自己就此有了身孕。”展季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因为害怕被人讥笑未婚生子,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树林里,没想到虎豹不仅没有伤害婴儿,还自动护卫在他的身边。于是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河水里,游鱼便成群结队地把孩子托出了水面。姜嫄于是知道这个孩子是天帝之子,有神灵佑护,终于把他抱回去抚养,给他取名字叫做‘弃’。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司掌了人间百谷,教授百姓种植黍稻,深受爱戴,终于成了天下之主,名号‘后稷’,他就是鲁国公室姬姓的始祖……”
“后来呢?”
“后来后稷的子孙迁居到岐山南部,建立了周国,是殷商的属国之一。再后来……”
一路上,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车帘里的影子也听得入了神,再也不曾抱怨路途的单调辛苦。连一旁的乐土都听得睁大了眼睛——季子的脑袋里,怎么会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这天,他们来到了泰山脚下的山谷中,鲁国都城已在不远。
“泰山是齐鲁两国的分界,也是天下景仰的神圣之地。”虽然连日的风尘让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展季仍然尽职地为即墨公主解说道,“我们鲁国有诗歌描述祖国的疆界:‘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
“季子小心!”展季正言谈娓娓,冷不防一旁的乐土迸出一声大叫。展季辨出风声不对,下意识地伏倒在马背上,堪堪躲过了一枝飞来的羽箭。与此同时,山道两旁嶙峋的岩石后,突然冒出了无数人影,迅疾的羽箭如同冰雹一样向着迎亲队伍当头射下。
一抹难以置信的失望情绪从展季眼中闪过,然而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在马背上重新坐直,前趋几步守在即墨公主马车之前,大声号令手下的护卫列队迎敌。
护卫们手中的盾牌组成了坚实的铁墙,将飞向即墨公主马车的箭矢纷纷抵挡在外。然而负责搬运财物箱笼的奴隶们就只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不多时便纷纷中箭,山谷中顿时哀号一片。
“放下东西躲到盾牌后,赦你们无罪!”展季眼看手无寸铁的奴隶们死伤甚众,而敌人装束杂乱,多半便是盘踞在泰山附近的强盗,当即朝乱作一团的奴隶们喊道。
装载着陪嫁珠宝布帛的箱子被弃置了一地,正好阻拦在冲下山谷的盗匪们身前。眼看他们果然停下了射箭,转而开始分出一些人手聚敛财物,展季果断地朝周围的人下令:“全力冲出山谷,莫要回头!”
马匹受到骑者大力的鞭挞,终于克服了恐惧开始加速狂奔,死里逃生的奴隶们也发一声喊,齐齐跟随在马匹后面往谷外冲去。
即墨公主乘坐的马车宽大华贵,平日走在官道上舒适便捷,然而在这狭窄的山谷中奔跑起来,就显得越发笨拙。一旁卫护的展季只好控制下马匹的速度,紧紧追随在马车之后,用自己的后背截断了盗匪们的射程。如果这些强盗真的是那个人的手下,他们应该会投鼠忌器吧。展季模模糊糊地想着,策马跳过那些狰狞的石块,心中仿佛被揪住了一般窒息。
他的孤注一掷起到了效用,后面果然再没有箭只追来。眼看着即将跑出这逼仄的险地,一直跌跌撞撞在山石间奔跑的马车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猛地倾倒,将乘坐在里面的即墨公主猝不及防地摔了出来——竟然是有人四箭连发,几乎在同时射穿了拉车的四匹骏马的脖子,让整驾马车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
女子的惊叫声中,展季本能地飞身跃下马背,想要接住那抹窈窕的身影。然而有人比他出手更快,在即墨公主兀自身在半空之时,就如同雄鹰一般从山巅翱翔而下,一把将惊惶失措的少女搂在怀中,重新朝山顶掠去。
展季看清楚了那个射杀奔马劫走公主的人,脑中顿时一阵轰鸣。追随在他身侧的奴隶乐土仿佛听到季子口中吐出一个名字,然而尚不等他分辨出那两个字的读音,展季已经手持节杖大步追出。
“季子,危险!”乐土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却只爬得两步便从山壁上徒劳地滑落,双手也划得鲜血淋漓。泰山山脉遍布巉岩,这片山谷的两旁更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陡峭得连采药人都要身系结绳才敢小心攀援。乐土虽然练了一段时间的功夫,仍然无法对付,只好退开几步,焦急地往上望去。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劫走公主的黑衣人,他的足尖轻轻点在山壁上,仿佛苍鹰一般在光滑的悬崖上掠过,转眼间便消失在崖顶茂密的树丛中。那轻捷巧妙的身法让初窥武功堂奥的乐土禁不住喝了一声彩,羡慕得有些目眩神迷。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看到展季,却立刻屏住呼吸再不敢出声。
此时的展季,就像一枚悬挂在半空的旗帜,全身的力量都挂在他手中所持的节杖之上。那节杖不断地点在悬崖的石缝中,宛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展季目光死死盯住头顶的悬崖,寻找下一个节杖的落点,紧紧咬着牙不敢泄了那一口真气。他的身体不断借助节杖的支撑纵起,每一个起落都丝毫不敢停滞,好几次几乎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动作比起那个劫掠公主之人无疑笨拙了许多,而且只要无法将节杖牢牢抵住崖壁,下一刻便是摔落在山脚粉身碎骨。
终于,几乎是扑上了崖顶,展季踉跄着想要用节杖撑住身体,节杖却已应声而断。他跪在地上,苦笑着吐出口中的沙土,将断作两截的节杖抛在一边。
“哥哥,你何苦要追上来呢?”山顶的树丛中,一个声音满是不解,“我若真要躲开你,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
“分内之职而已。”展季爬起身,没有看一眼叉开腿坐在山石上的强盗头子,却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向坐在地上的女子施礼,“臣让公主受惊了,还望公主恕罪。”
“不怪你。”即墨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展季,晶莹的眼眸因为惊吓还残留着水气,白皙的面颊也被山风吹出了两片酡红。
“公主放心,臣定会保住公主的安全。”展季低下头,避开了即墨公主打量的目光。虽然一路同行交谈了数日,这次却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即墨公主的模样。那样秀美却不失雍容的风姿,果然当得起姜氏宗族女子传播于天下的艳名。
“行了行了,这里就我们三个人,那些唧唧歪歪的礼节就省了吧。”强盗头子盗跖从山石上跳下来,走到悬崖边看了看匆忙往曲阜奔逃的迎亲车仗,口中嘟囔道。
“展雄,你究竟要做什么?”展季伸手扶住一株崖顶野生的松树,看着弟弟毫不设防的背影,恼怒地问。
“我?我等曲阜知道了消息,派人来救你们啊。”展雄嘻嘻一笑,“臧文仲抓了我十几个兄弟,如果用未来的国君夫人做交换,他想必不得不同意。哥哥,我知道你又想教训我——”眼看展季就要开口,展雄收敛了笑容,缓慢而又郑重地道,“是鲁国君臣逼得我没了别的法子,我身为兄弟们的首领,责任重大,你那些道德大义对我没用的。”
“对你当然没用,你从小何曾听过我的话?”展季冷冷地答了一句,背倚着松树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再不把展雄的言行放在心上。
展雄等了一会,见展季果然置身事外,坐姿也一动不动,倒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见时辰还不足以让鲁国朝廷的使者赶来,他百无聊赖地在崖顶上转了转,又走回踞坐的山石边,变戏法一般从腰侧掏出一个酒葫芦,张口就往嘴里灌。
“且慢!”有人清清脆脆地喝止了他,“我也要喝酒。”
展雄蓦地顿住了,他缓缓放下口边的葫芦,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你?”
“是我。”即墨公主瞪大眼睛看着展雄,“怎么,不可以?”
“好啊。”展雄刚想伸手把葫芦递过去,又赶紧收回来捂在怀里,“等我喝够了,剩下的再给你。”
“展季是你哥哥,却是我的臣子,所以我是你的尊上,这酒当然该我先喝。”即墨公主紧紧盯着展雄,不依不饶。
“你羞也不羞,还没有嫁到鲁国呢,我哥哥怎么就成了你的臣子了?莫不是裙下之臣吧?”展雄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