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迎风摇,青石抵流安。富贵堂中清静少,深闺院里思虑多。
井潇然从平安县回来后便整日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习武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左丞忙碌,没有察觉异样。而井夫人毕竟是女人,那又是自己的亲儿子,没几日就发现了不对,趁着午膳时,大伙围坐一桌,抬眼瞧着他,打趣着说道:“潇儿近来很是安分啊!”
井潇然知道最近是有些反常,却没想到井夫人会问,先是一愣,随即淡淡道:“不过是前些日子出门多了,这些天有点腻罢了。”
井夫人看他不肯说,瞋了他一眼:“从前你天天往外跑,牛都拉不住,你那会倒是不腻。”
井潇然有点讪讪然,没说什么,只是吃饭。
小妹聿然一直听着,忽然想起件事来。“我方才听下人说,铃兰楼立冬日不开楼,好像是他们要自己过节,楼主可能还要出演呢!上次爹爹只带了哥哥们入宫,小妹不能见识铃兰楼和卓姑娘的琴钟舞,若是能得见传说中铃兰楼主那般神奇的舞姿,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
这话题一转,众人也就讨论起了铃兰楼。这时,井潇然反而沉默了下来。
阮靖唯那日的提醒警告犹在耳边时常响起。
井潇然摇了摇头。
说到他和寥无际的交情,又怎么有她和卓姑娘的深,偏偏她却来提醒他。
大概,卓祭酒本身又只是个读书人,虽然教出了不少朝中重臣,耿直谏官,但卓大人却不过是个一心埋首古籍文学的人,对于朝廷上的拉帮结派始终视而不见。和井潇然作为左丞嫡子来说,阮靖唯和卓觅交往,之间轻重,一目了然。
说回阮靖唯这人,给他的感觉实在不像个女子。她举止并不粗俗,谈吐也不做作,落落大方,眉宇间有一股寻常女子少有的英气,可与他见过的江湖侠女都不同,她更多几分沉静素雅。看她跳舞,媚俗艳雅,轻重适宜,和舞娘的拖沓相比,她更添一分潇洒。
她虽然是江湖儿女,但是长期营商,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端庄的举止里那分小心翼翼和他见过的许多人,都是不一样的。
阮靖唯看着年纪不大,即使是因为心性早熟看上去老成,可也绝对不会比他年长。像这样的姑娘,本应该像卓幺娘一样待字闺中,有父兄疼爱。若是在寻常人家,恐怕也已经出嫁,侍奉夫家了。
而她却是江湖武林子弟,身担重责。
耳边尤听见小妹的声音,井潇然回过神。
井潇然嚅了嚅唇,默默叹了口气。
……罢了,他虽然向往江湖的潇洒自由,但如今朝廷与江湖关系紧张,他也不好再加把火。
井潇然这么想着,却觉得胸中郁闷。
用过午膳后,连日来的细雨难得停了,还透出些阳光。
井潇然只觉得心里烦躁,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就晃出了门。
秋风瑟瑟,青松凛凛。寒风一裹,枯叶簌簌飘落。
井潇然拣起落到身上的黄叶,站在山脚仰望。
守静山处京城东边,没什么著名的风景,比较有名的,是这守静山上,有座守静观。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开放,受信徒参拜,据说是灵验的很。
井潇然沿着山路慢慢上山。
看着两边风景,心情宁静,仿佛每踏出一步,心里的戾气都会消散些,这些日子里压在心头的阴郁也逐渐轻了不少。
身如长剑的年轻男子忽然停住脚步,抬头望了一眼面前一座略显破落的道院,随后站在山腰道观门前,转身远眺大地。
俯瞰京城,风雨阴晴都不过如此。
“吱——”
身后的观门忽然打开,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见了井潇然并不意外,只是简单地行了一礼,开口竟是说道:“德明师兄,师父已经等候多时了。”
井潇然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小道士的肩膀。
“德清,许久不见了。”
德清笑道:“确实是许久了,师父最近常叨念着师兄又把师父忘了,还打趣说师兄多半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井潇然愣了下,无奈地牵了下嘴角,不知道想到了谁,也没解释什么。
观里香炉袅袅,树木高矮错落,假山流水,水雾升腾,宛若仙境。不时有同门经过,相互行礼问候。
井潇然想起在这里修行的那些日子,轻松而平静,潜心问道,朴素清苦。比起左丞府的锦衣玉食,还不如道观里的日子轻松些。
……但终归,比她会过的日子,要来的简单。
怎么样的环境,才育出这般,在这个年纪,有这等心思的女子?
立在门边等候的小道士见那青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出声轻唤:“师兄、师兄?”
井潇然回过神,笑了下抬眉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进去吧!”
守静观内,草木丛生,乍一看和一座废院差不多。然而,但凡有点修为的人都会发现这看似杂乱的树木,其实内里有着天象寓意在其中。
随着小师弟一路往里,一间朴素的泥房门敞着。青灰的禅房里,一人灰色道袍裹身,长须花白整洁,面色红润如婴,和蔼亲切,道骨仙风。
井潇然一进门就先朝那打坐的道长行拜礼:“师父。”
心灯道长缓缓吐了口气,睁开眼,笑道:“有些日子不见了,丞相府可安好?”
如果是别人问,井潇然必觉得这是挑衅,但若是师父,井潇然却是一怔:“师父可是知道些什么?”
心灯道长从床具上下来,走到桌边煮茶。
“阴阳可转换,可消长,世间那些事,并不难猜想。”
井潇然稍稍沉吟,久久才叹了口气:“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师父这样看的清啊!”
心灯道长在他面前放了茶。“俗世之中烦事多,别人看不开也就罢了,那么,你可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
“师父,”井潇雨沉吟片刻,抬头看着心灯道长,“弟子在道观中时修身修性,在府中亦是修身修性。但在俗世府中,却愈发迷惘,这是为何?”
心灯道长低笑了两声,一脸糊涂的模样:“这真是奇了怪了,那井府之中,俗世之人所向往之物样样齐全,对于修身养性是最好的磨炼。德明德明,无论何时都心智清明,意志坚定,本该俗世中也不会摇摆不定才是,难道‘德明’也会被这些琐事纠缠吗?”
井潇然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心灯道长见状,爽朗一笑:“德明啊,你既然有想法,又何必犹豫呢?随心所欲才是你的天性!”
井潇然低头思忖片刻,低叹:“只是,徒儿也不知率性而为,是对或不对。”
心灯道长低笑两声:“你本性谨慎,顾全大局,遇事不慌。当初在此修心时,只要你认为对的,你就会固执地反驳为师,直到自己意识到错误。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为师对你很是放心,你就等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好。”
“……”井潇然沉吟良久,暗下决心,顿时眼神都明亮了起来。
井府于他宛如囚笼,井左丞嫡子的身份让他处处受制。可他虽未出家,却也是半身如了道观的人,时时顾虑井府处境,反而让他看不清面前的路了。
这是心灯道长又装起了迷糊:
“不过,为师比较好奇,是什么事让我这石头徒弟都糊涂了?”
井潇然抿着嘴喝了口茶,没说什么。
“嗯……嗯……”
心灯道长见他打算含糊过去,反而是更好奇了,佯怒道:“莫非为师在你心中,就是一个搬弄徒弟是非,没有真情实意之人?”
井潇然忙说:“师父言重了,只是这事……徒弟说来难堪,还是不要再提了……”
心灯道长认真地点点头:“说来,为师其实还挺想看你难堪的。”
井潇然无奈地看着他:“师父……”
心灯道长哈哈大笑:“你们年轻一辈故事自然是有趣的,师父都一把年纪了,参与了又讨个什么趣?为师也就这般说说,你勿较真才是。”
井潇然笑了笑,没说什么。
师徒俩又聊了些近况,没多久便分别了。
从道观出来,看着山下皇城,井潇然也颇有感叹。
悠悠众人纷纭云,袅袅轻烟升轻青。山中寂静无人识,身在山中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