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夜里,浑身感觉阵阵寒意袭来,又是一番寒意!耳中有雨声传来,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氛,只是在她遥远灵魂的耳旁私语道:我原来阴冷的心境,却也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而且生出了一个惆怅百结的字——“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缀泣的云,还疏松地悬挂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日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夜的开幕。
……上下对照,仍在留恋西来的踪迹。北天云幕豁处,一颗耀眼的星辰,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目光中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她能使迷失者找到回家的路,给灵魂安一个家。
她怀疑悲哀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人们的灵魂不知人间的悲戚,而迷失自我,会对着一泻的清辉而凄心滴泪呢?
但今夜不能流泪,不是无泪可滴。而是回家的急切脚步将她最纯洁的泪滴本能地锄净。是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哀,将她的好奇心激动,想学阴间的小鬼来解剖她这渐渐迷失了自我的灵魂。
回家,回家……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在月光的指引下找到她迷失的家。
在这样残酷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心机一转,想听它会发出什么样的音乐,让心中的诗魂漫自低回。
她一面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看成自然界的现象,一面瞪着眼睛痴望着月彩,想从她的光辉里,看见今夜地面的铅华痕迹,希冀她们在心里,凝成高洁的铅华。因为她的捷足先登,今夜带我遍走天涯。
有时在心理恐惧状态之前,或是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会感觉血液中突起的冰流;会嗅出神经难禁的酸辛;和内心深藏汹涌的跳动;以及泪腺的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留给人们的愁绪。
前几日的月色就是愁绪的泉源。岂止?是季候运转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是阳间发射出的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譬如:“愁”字是文字史上有数的一大杰作,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它像一个豆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所凝成的纯粹精密的结晶。它充满了催眠的神秘,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绪在谁家。她就这样每天给心除草,这样多么耗心耗力啊!她不想失去平静,你不知道她这样要费多大劲才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吧?
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幻觉……大多数都是没有用的,它却像杂草一样茂盛,生长迅速。稍一疏忽,她的心就会变成一座废弃的屋子和荒地。她不想再住下去,也无法在这片荒地上耕耘。
你们说句实话,她活着的可能性大吗,有几分把握能和正常人一样?如果没有什么希望的话,她也不想陷入那种无法控制的状态里。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生活已没有了活下去的价值。这样也就没必要再继续活下去了,知道吗?
“欲望”,……是她最害怕面对的东西。沉睡着的,好不容易才驯服了的欲望一旦苏醒,一定会像猛兽一样的狂奔乱跳。
(二)
车祸后两个星期了,雁男此时独自躺在监护室的病床上。她毫无知觉,脸是苍白的,脸颊的伤疤看着很恐怖,没有任何表情,风平浪静。身体肿胀的淤血全变成了青紫色,像被压路机压过一样。她的眼睛偶尔向天花板眨了一下,毫无眼神,里面没有一丝风掠过。
雁男脸上原有的红润,和像肥皂泡般绚丽多姿的感情,似乎再也不会复活了。
那种香喷喷的茉莉花茶放在面前,任思绪自由飞翔,在诗歌散文那种美妙的激情中,突发的灵感的确很感惬意的情景;
和老公、儿子在一起幸福生活着,跟朋友一起开怀大笑,写书、记日记、翻动书页读书、敲击电脑键盘、当一名作家的梦想……等等。
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感情,似乎都从雁男的脸上溜走了。那残酷的失落感似乎也把她细腻的感情和思想,变成了极细极细的沙漠。
这时的雁男,正在经受着从死神手里艰难跋涉的煎熬,和涌动在胸中想要重生的激情,在顽强地抗争和剧烈地冲击。
我活下来了?还是死了?还是在另一个世界?说话啊!无论是谁,你们快跟我说话呀!怎么身边没有一个人呀?我这到底是在哪儿?我想动一下,怎么动不了?我的灵魂去哪儿了?我究竟怎么了?怎么会躺在这里?如果有那样的自信,哪怕是自己告诉自己也行。
雁男,请你明确告诉我啊!你是在人世间好好活着呢,还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与其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索性死了算了,你说个明白呀。
啊……!请你不要犹豫,不带欺骗地一个字一个字明明白白说出来!不用别人,就你自己告诉自己好了!
雁男的眼睛里,突然间波涛汹涌,像火花跳跃,像刮起了猛烈的沙尘暴,像打落了花瓣的暴雨,像穿透屋顶的冰雹,刮断树枝的狂风,把岩石变为沙土的烈日,埋没所有道路的暴风雪。种种感情在雁男心里涌动,起起落落,时而把她卷入旋涡,时而把她推向峰顶。
对这种破坏自然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已经非常熟悉了,心里早已变成了一片荒漠,有过万念俱灰、天蹋地陷的感觉。经历了几天几夜艰难跋涉的冲击后,已深感精疲力竭,似乎对一切都心灰意冷,真想就此好好休息,睡过去不再醒来。
现实如此残酷,她却不得不接受。委屈和愤怒的感情,依然带着敌意的杀气,藏在雁男心底深处,只有时刻警惕它们的存在,才能避开致命的威胁。现在,那个扑到我,撕扯我,咬我,洋洋得意地踏在我身上的阴险凶残的野兽,把头埋在身体里睡着了吗?让我在煎熬中如此清醒。她从未想到,人心中的那个求生侯鸟居然会有那么猛烈,那么势不可挡的欲望。
虽然遭遇了车祸,右腿和左胳膊断了,还断了多根肋骨,头上有块拳头大的伤疤,全身肌肉像紫茄子一样不能动弹。此时,也只能用转动眼睛,看着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自己的身体。
车祸后二十多天,雁男终于有了知觉,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梦中的她浑身发冷,想有堆火暖和一下,但空气中到处乌烟瘴气,充满湿气,看不到一个人。自己也不知道在一个什么地方苦苦挣扎,孤立无援。又似乎和一个什么怪物绞在一起搏斗,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那种可怕的恐惧、阴沉的寒冷、如影随形,摆脱不掉。
……未完待续……